永昌二十四年,二月初一。
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压在皇城朱甍碧瓦之上,宗正寺那扇乌木大门紧闭着,门前石狮覆着未化的残雪,寒意透骨。
楚王府,澄心堂内,暖炉融融,沉水香幽静。
萧允仪并未坐在惯常的紫檀大案后,而是立于西窗下,指尖拂过一盆开得正好的绿萼梅。冰裂纹梅瓶衬着玉白花瓣,清冷孤高。
她身姿挺拔,朱柿色常服衬得人如修竹,唯有眉宇间压着一丝沉凝。
“殿下,”宗正寺卿许令姗垂手侍立,额角微汗,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斟酌,“郡君殿下奉敕思过,时日尚短,此时解除禁足,恐、恐惹非议,有损殿下管教无方之自省……亦难服宗室悠悠众口啊……”
萧允仪并未回头,只专注地调整着一枝梅梢的姿态,声音如同窗外的薄雪,清泠平静:“许卿。”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和,却让许令姗心头猛地一沉。
“静思二字,当如何解?是枯坐寒室,对壁抄录那些陈年腐句,直至形销骨立,神思昏聩,才算静了,思了?还是在风雪夤夜,于众人见证之下,闻知音一曲穿云裂石,感天地至情,痛彻前非,幡然悔悟,方为静思之真谛?”
她终于转过身,目光沉静,落在许令姗脸上:“裴氏女郎抱病登顶,风雪奏曲,力竭呕血,袖染丹朱,其情动天,其志感地。此事,早已非宫闱秘闻,西京街巷颂遍金石良缘,坊间稚子都在哼唱‘金钗诺,山涧吟,天家情动金石心’。贞儿闻此箫音,痛哭流涕,彻夜难眠,血书明志,字字泣泪,句句含愧。这难道不是静思之效?不是感化向善之机?”
萧允仪缓步走向案前,指尖点在那份誊抄的血诗上,朱砂指印刺目惊心,声音压得更低:“民意即天心,如今这汹汹物议,非是质疑天家,而是颂我萧梁血脉亦有至情至性,赞裴氏忠贞可感天地。许卿执掌宗正,当知法理容情。若再拘贞儿于阴寒之地,阻断这天赐良缘,才是真正逆天而行,损及皇家体面,授人以柄。”
许令姗脸色煞白,汗透重衣。楚王殿下字字句句扣着天心民意,她如何能抗?
“况且,”萧允仪语气倏然转柔,带着一丝真切的忧色,“贞儿乃天家血脉,自小养尊处优,那别院苦寒,缺医少药。本王听闻他这几日清减异常,神思恍惚。若真因此落下病根,或是忧思成疾……”
“许卿,这干系,你宗正寺哪里担待得起?我这做姐姐的,又该如何向远在陇右的圣上交代?”
最后一句,轻若叹息,却重如千钧,已是**威胁。
许令姗双膝一软,深深拜下:“殿下明鉴!是臣……臣愚钝!未能体察郡君殿下感化之诚,亦未能顾及殿下玉体!臣即刻安排,定将郡君殿下安然移驾王府静养!”
萧允仪微微一笑,她重新靠回椅背,恢复了惯常的沉稳:“起来吧。本王知晓,许卿不过是恪尽职守,忠心不二。移驾之事,务必周全隐秘,对外只言安阳郡君忧思成疾,需王府良医精心调养,本王自会接他回府。”
“臣,遵旨!”许令姗如蒙大赦,连忙叩首,后背的官袍已被冷汗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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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月初二,未时三刻。
楚王府漱玉轩,临着一方引了活水的精巧池塘。虽名静养,室内陈设却远比宗正寺那阴冷的别院奢靡百倍。紫檀雕花拔步床挂着云霞似的鲛绡帐,地上铺着如茵的波斯长绒毯,温软如云。数个银霜炭盆烘得满室如春,空气里浮动着清雅的梅蕊冷香。
萧允贞只着一身素绫中衣,赤足踩在地毯上。他临窗而立,轩窗半开,寒风卷着零星雪沫拂过他披散的墨发,丝丝缕缕黏在瘦削不少的颊边,左颔那颗青痣恰如一滴凝固的墨泪。
周沅低声的回禀犹在耳边:“殿下,裴娘子的车驾已过崇仁坊,正往王府来。”
萧允贞胸腔里那颗心,便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撞得他指尖发麻。
他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不知过去了多久。
门外,侍从屏息凝神,低声道:“郡君殿下,裴家娘子已至前厅,殿下吩咐,请您移步西暖阁相见。”
萧允贞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颤,搭在冰冷窗棂上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他没有回头,只从喉间挤出一个音节,声色低哑紧绷,“嗯。”
西暖阁置了一架偌大的紫檀木嵌螺钿岁寒三友落地屏风,隔开内外。松竹梅的纹样在绢纱后朦胧透出清雅轮廓,恰是一道天然屏障,朦胧透出,清冷而疏离。
萧允贞被引至屏风后,在一张铺了厚厚锦垫的酸枝木圈椅中坐下。侍从无声退去,暖阁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他自己胸腔里心如擂鼓,震耳欲聋。
暖阁内极静,他背脊挺得笔直,双手却死死扣住圈椅扶手,指甲几乎要嵌进坚硬的木头里。
不多时,屏风另一侧传来了声音。
极其轻微的辘辘声碾过光滑地砖,一丝若有若无的清浅气息钻进鼻腔,如同雪后初晴的微风,带着微凉的药香。
她来了。
隔着朦胧半透的绢纱,屏风那侧的人影勾勒出一个清瘦得近乎伶仃的轮廓。
一身素净的荻色绫袄,外罩半旧的银灰色灰鼠比甲,再无多余颜色,越发衬得人如薄冰,脆弱易碎。墨发松松挽着,簪一根素净的银嵌青玉莲冠,几缕碎发垂落颈侧,更添几分病弱。
脸色在屏风透过的微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连唇上那点大病初愈后的淡粉也显得稀薄脆弱。
她看上去好似被雪水洗褪了色的花瓣,仿若下一刻便要随风散去。
萧允贞的呼吸瞬间窒住。山巅寒夜,那被风撕扯得支离破碎的箫音,猛地撞回耳际。他几乎能想象出那冰冷刺骨的紫竹洞箫抵在她同样唇上的触感,能看见她咳出的鲜血是如何在衣袖上洇开刺目的花。
分明是这副模样,这副残躯病骨,却要去攀那寒风刺骨的荒山?
蚀骨的心惊瞬间冲垮了他所有勉力维持的平静。喉间像被滚烫的沙砾堵住,灼痛难当,一个字也吐不出。指尖在袖中痉挛,深深掐入掌心柔软的皮肉。
“劳郡君久候。”屏风那侧,裴照野的声音响起,依旧质地清泠,带着极力掩饰却依旧透出的疲惫,“听闻殿下清减,照野带了些坊间点心,聊表心意,手艺粗陋,不知能否略合殿下胃口。”
她的目光似乎平静地穿透屏风,落在他身上。侍立在她旁侧的青梧立刻上前,将数个鎏金银樏轻放在屏风外的紫檀小几上。各式样精致细点的甜香氤氲而出:酥皮玲珑的蟹粉小饺、莹润剔透的水晶虾仁蒸饼、酥皮层层叠叠绽开的玫瑰豆沙酥、裹着晶亮蜜糖的琥珀核桃、松软喷香的栗子糕。色彩鲜活,热气袅袅,甜咸兼备,香气丝丝缕缕逸散开来。
萧允贞却视若无睹,视线死死缠在屏风后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
他知道裴含章就是颗病秧子,亲手喂她服药那晚,脸色比今日还要差上几倍,但那时他只觉得好玩,看一只半死不活的蚂蚁挣扎着支起身是件颇为有趣之事,他乐于见到苟延残喘的生命力,这会让他感觉到自己也仍然活着。
但如今他却对此感到煎熬,一股灼痛烧穿了他,心脏如糜粥之沸于鼎。
“将这屏风撤了。”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不容违逆的冷硬,骤然在寂静的暖阁里炸开。
侍立在屏风角落的侍从浑身一颤,惊骇得面无人色,惶惑的目光仓皇地看向屏风后的裴照野,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殿下的方向,在隔着绢纱都能感受到的骇人气息之间来回,僵在原地,手足无措。
“聋了?”萧允贞的声音陡然拔高,淬满了压抑到极致的焦灼与戾气,凤眸中的赤红几乎要烧穿那层碍事的绢纱,“我说——撤了。”
“请、请殿下息怒!”侍从吓得脸色发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裴照野抬了抬眼帘,搁在膝上毯下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她目光平静地扫过那颤抖的侍从,音色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郡君既然有命,你撤下便是。”
侍从如蒙大赦,几乎手脚并用地爬起,与同伴合力,战战兢兢地将那架沉重华贵的屏风挪走。
遮蔽消失,光线涌入,将两人之间最后那层朦胧的隔阂彻底撕开。
萧允贞依旧端坐椅中,素绫中衣在明亮光线下更显单薄,衬得他昳丽容颜此刻笼罩着一层深沉的阴郁与憔悴,眼下淡淡的青影无所遁形,唯有左颔那颗青痣,依旧醒目如印。
他瘦了许多,那份张扬的艳丽被一种内敛的的张力取代,像一柄蒙尘却依旧锋利的古刃。
四目相对,再无阻隔。
裴照野清晰地望进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里面翻涌着未散的戾气,看向她时却尽数消散开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碎裂的心惊,死死咬着她不放。那目光里,还夹杂着一丝孩童般的惶惑与不安。
全然不似阿琛看向自己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裴照野几乎怀疑萧允贞会饮下鸩酒,强硬地渡进她的唇舌当中,拽着她一起死。
她没来得及细想,萧允贞猛地站起身,赤足踩在厚软的地毯上,几步便跨到她的轮椅前。身姿丰硕,宛如玉山,投下一片阴影,带着迫人的气息。腰间那枚羊脂白玉佩随着动作轻晃。
他俯下身,毫无预兆地伸出手,轻颤的指尖近乎虔诚地,轻轻抚上她冰凉的脸颊。
指肚的触感温热而真实,那是属于萧允贞的温度。
裴照野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刹那凝滞,深植于心的礼教壁垒在脑中轰鸣,她本能地想侧头避开,身体却僵在轮椅中动弹不得。一股陌生的战栗从被他指尖触碰的肌肤瞬间窜遍四肢百骸,直抵心尖。她喉咙发紧,指甲在毯下掐入手掌,唯有耳根悄然漫上一层薄红。
“瘦了……”萧允贞的声音喑哑得厉害,像粗粝的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裹着沉甸的闷火。他的指腹近乎贪婪地在她冰凉苍白的脸颊上摩挲,目光似最为柔软的丝绸,锁着她浅淡的唇瓣,抚平内里咳血留下的伤痕,“这身子骨……怎么禁得起你这样糟蹋?”
他的指尖带着薄茧,触感清晰灼人。裴照野长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搁在膝上的手攥得更紧,指节根根泛白。她想抬手格开这逾矩的触碰,身体却背叛了意志,沉重得灌了铅。
萧允贞身上浓烈的龙涎暖香将她密密实实地包裹起来,抗拒的意志在那眼底深切的痛楚与后怕面前,竟显得如此无力。
她读不懂这种感情,滚烫得要将她洞穿,比以往他的每一次触碰都要可怖,裴照野重重地呼吸,她几乎开始怀疑起真正落网的人其实是她自己。
她事先准备的关切话语全部堵在喉口,张开嘴唇却只能用以呼吸。
暖阁内空气凝滞,落针可闻。青梧和侍女早已惊骇得屏住呼吸,垂着头不敢再看。
“咳。”
萧允仪的身影出现在暖阁门口。她身着家常的金驼色团凤暗纹常服,墨发以一支赤金凤尾簪松松挽起,步履从容地踏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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