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允仪的目光在僵持的两人身上淡淡一扫,掠过萧允贞那只抚在裴照野脸上的手,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了然,并无苛责之意,反而弯起眉眼,以表纵容。
“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萧允仪噙着近乎温和的笑意,目光扫过小几上那些犹带温热的银樏点心,唇角微扬,语气自然,“含章有心了。贞儿这几日清减许多,正该尝尝这些新鲜细点,看着便觉可口。”
萧允贞眯起眼,倍感失落地垂下了头,缓缓松开裴照野脸颊。他直起身,迅速敛去眼中翻涌的情绪,侧身对着萧允仪,那份面对裴照野时的偏执与脆弱瞬间被一层慵懒的薄纱覆上,语气恢复了几分惯常的漫不经心,甚至含了些刻意的委屈:“姐姐政务繁忙,怎么得空过来。莫不是不放心我,怕我怠慢了贵客?”
他垂在身侧的指尖,仍在无意识地捻动着,似留恋方才那冰凉肌肤的触感。
裴照野紧绷的脊背在萧允贞手指离开的瞬间松了去,一直屏住的那口气终于缓缓吐出。她垂下眸子,浓密的长睫掩去了眼底波澜,指尖在毯下缓缓松开,掌心已是湿冷一片。她微微颔首,向萧允仪行礼,“殿下。”
萧允仪冲裴照野点点头,在主位落座,姿态闲适,“再忙,我们贞儿的事也是头等大事。”
自有侍从无声奉上温度恰好的青玉茶盏,萧允仪接过,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与萧允贞颇为相似的深邃眉眼,“况且含章病体未愈,便亲来探望贞儿,这份心意,感念于心,我自当亲自相陪,岂能怠慢。”
她说着,目光转向萧允贞,带着温和的责备,“贞儿,含章娘子体弱,莫要失了礼数,让她这般劳神。”
萧允贞撇了撇嘴,依言走回自己的圈椅坐下,却不再看裴照野,只垂着眼睑,指尖把玩腰间羊脂白玉佩的流苏,那姿态像极了闹别扭又强装不在意的孩童。
萧允仪的目光转向裴照野,语气极为郑重,带着几分真切的沉痛关怀:“含章,那日奏曲之事,我已尽知。贞儿任性,累你受寒伤身,损了元气。每每思及至此,都令我愧疚难安。”
她顿了顿,音色低沉,“你的请婚奏疏,情辞恳切,字字真心,已连同我详述此中缘由、感念你忠贞体国的本章,命人一齐六百里加急,直送母亲陇右御前。料想母亲闻之,必感欣慰,佳音当在不日。”
裴照野心头微凛,面上依旧沉静如渊,只微微欠身:“有劳殿下费心周全,分内之事,不敢言累。郡君殿下安好,方是万幸。”
她的目光掠过萧允贞低垂的侧脸,他捻着流苏的手指似乎顿了一下。
萧允仪颔首,放下茶盏,青玉盏底与紫檀案几相触,发出清脆而沉稳的一响,续道:“母亲御驾亲征陇右,天威赫赫,捷报频传。更可喜者,三日前,河西大捷的军报亦已星夜抵京。”
“太女殿下,”她语调平稳,听不出波澜,“与行军司马卫长缨运筹帷幄,于黑水河畔大破吐蕃主力,斩首万余,俘获无算。吐蕃赞普已遣使求和,愿纳贡称臣。料想春暖花开之际,母亲銮驾与太女旌旗,便将凯旋还朝。”
“班师回朝,献俘太庙,此乃国朝盛典,万民同庆。礼部与鸿胪寺已在全力筹备。含章,”她看向裴照野,目光深邃,特意一顿,加重了语气,“你乃河东裴氏宗主,未来更是天家姻亲,此等关乎国体、彰显天威之盛事,届时诸多仪程规制,宗亲协调,还需你这位准皇驸,多多费心,鼎力襄助。”
裴照野心领神会,这是楚王在凯旋大典前,将她彻底纳入派系的明确信号,她垂首,姿态恭谨而无可挑剔:“殿下言重。此乃照野分所应当,定当竭尽所能,不敢有负殿下信任与天家恩泽。”
“如此甚好。有弟媳此言,我便放心了。”萧允仪满意地端起茶盏,饮上半口。
恰在此时,一道润如清泉的男声自暖阁外响起,如珠玉落盘,霎时涤荡了屋内气氛:
“殿下,茶点已备好。”
珠帘轻响,一道清雅如临风修竹的身影款步而入。
来人一身碧落云锦长衫,衣料流淌着温润内敛的光泽,外罩一件月白色银狐锋毛出锋的比甲,毛尖莹白如雪,光泽柔顺,更衬得人身姿挺拔,气质清华出尘。此人墨发并未高束,一支温润无瑕的羊脂白玉素簪半绾,余发如光滑的墨缎垂落腰际,随着从容步履轻轻摇曳。面容清俊温雅,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沉静,鼻梁高挺,通身上下不见丝毫张扬,却自有一股百年世家蕴养出的从容气度与沉稳风华,令人见之心折。
乃楚王正君,太原王氏嫡子,王攸然。
他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目的侍从,手中捧着黑漆托盘。
一盘是四碟精致异常的点心,宛如雕刻出的珍品:藕粉桂花糖糕晶莹剔透,其上点缀金桂;玫瑰酥层层叠叠,酥皮薄如蝉翼,透出内里嫣红馅料;豌豆黄细腻如脂,色泽嫩黄;栗子面小窝头小巧玲珑,散发着栗子特有的甘香。另一盘则是一套素雅温润的青釉茶具,壶身圆润,杯盏薄透,透着古拙之风。
王攸然目不斜视,步履从容,至主位旁,先向萧允仪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家礼,姿态流畅优美,行云流水,低声唤道:“殿下。”
他的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其间的恭谨与亲昵悦耳却不显张扬。
随即,王攸然转向裴照野的方向,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仪态无可挑剔地深深一福,动作如尺量般标准,带着世家公子特有的矜持与教养,目光温煦平和,真诚地落在裴照野略显苍白的脸上:“裴娘子安好。前日裴娘子遣人送来的那套文房,皆是上上之品,殿下与攸然品鉴良久,爱不释手,视若珙璧。一直未得机会当面致谢,心中甚感不安。今日借娘子过府探望贞儿之机,聊备清茶粗点,手艺疏浅,万望裴娘子莫要嫌弃简薄。”
“王君言重了。”裴照野欠身还礼,同样得体周全,目光在王攸然清华的气度上停留了一瞬,心中暗赞其世家风范,应道,“一点微末心意,能入殿下与王君法眼,是照野之荣幸。久闻王君茶道精妙,今日能得品鉴,实乃照野之幸。”
王攸然唇角噙着一抹温雅得体的浅笑,不再多言客套。
他示意侍从将点心置于裴照野身侧小几,与之前那些坊间点心并排。市井烟火气十足的细点鲜活,仿佛沾染尘俗,与一旁的清华气韵相对相称,各有一方风味。
随即,他亲自稳起那柄青釉执壶。素手纤纤,骨节匀亭,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优雅至极。
注水、温杯、高冲低斟,先为萧允仪面前的青釉盏注入一道琥珀色的茶汤,水线流畅,热气氤氲,茶香初绽。接着转向裴照野,清冽高扬的茶香随着水汽瞬间在暖阁内弥漫开来,有如山间晨雾初散,清透肺腑。
“这是今春头采的顾渚紫笋,”王攸然温声介绍,声音柔和悦耳,如同茶汤般熨帖,“泉水是昨日玉泉山快马运回的寒潭活水,取其清冽甘醇。”
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掠过依旧侧身坐于窗边,神色晦暗的萧允贞,语气关怀,却不显突兀:“宗正寺日子清寒,贞儿也饮些热茶,驱驱寒气,亦是相宜。”
说罢,眼神示意侍从也为萧允贞奉上一盏。他的关怀点到即止,既显王府正君风范,又不至于过分热络惹人反感。
茶汤注入青釉盏中,色泽清亮,芽叶舒展,满室盈香,沁人心脾。
王攸然放下执壶,姿态从容不迫,再次向萧允仪和裴照野微一颔首:“殿下与裴娘子想必尚有要事相商,攸然先行告退,正要去瞧瞧小厨房给贞儿煨的药膳可妥当了。”
如此姿态,进退有度,将端方与体贴诠释到了极致。
萧允仪面色柔和,眼中含着一丝温情,微微颔首:“有劳夫郎。”
王攸然再执一礼,遣散屋内侍从,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珠帘轻晃,复归平静。仅剩下满室清雅茶香,只是那惊鸿一瞥的清华风姿,久久萦绕。
暖阁内唯余三人,气氛却比方才更添了几分凝肃。
萧允仪端起茶盏,轻嗅茶香,目光变得锐利而深沉:“含章,谢子渺那边,有新的线报传来。”
裴照野搁下自己面前那盏清透温润的茶汤,方才面对王攸然时的温煦瞬间褪尽,抬眸望去,眼神专注沉静,“殿下请讲。”
“朱焕在狱中畏罪自尽了。”萧允仪的声音平淡,眼底却是冰冷一片,“使了一根磨尖的竹筷,趁狱卒换防的间隙,自己了断了。崔邺倒是硬气些,用撕下的衣带悬了梁。皆赶在三司会审的旨意下达之前。”
裴照野眼中只掠过一丝了然,石投湖中,涟漪瞬平。
断尾求生,本就在意料之中。朱焕是太女在工部的爪牙,崔邺是崔氏在工部的根基,她们一死,指向最上层的线索便断了大半,毒蛇遭斩,虽失其首,其毒尚在。
“死无对证,意料之中。”裴照野的声音清冷如窗外残雪,“她们能活着,才属意外。活着,便是崔氏的破绽。”
萧允仪颔首,指尖在光滑温润的盏沿上轻轻一划,仿佛在描摹着看不见的线索:“人死了,线却未绝。谢子渺顺着青石渡那笔被层层剥皮的三万六千两银子往下挖。银子几经转手,过手之人皆是些无足轻重、用完即弃的影子,最终……”
她顿了顿,眼中寒芒微闪,“汇入了一家名为明德书院的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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