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手极其苍白,骨节分明,在昏光下近乎透明。
裴照野动作平稳,没有一丝犹豫,稳稳端起了那只青釉药碗。
碗壁滚烫,灼人的温度透过薄瓷直透指尖,浓稠的药汁在碗中微晃,映出她沉静如水的面容。
裴照野稍作垂眸,看向碗中深褐近黑的汤药,热气氤氲,扭曲了碗底细腻的纹路,也模糊了那药汤本应有的清苦气息。
窗棂缝隙透入的天光沉黯如铅,将室内炭火烘出的暖融都染上了一层灰败的底色。
“放下吧。”她的声音听上去极为平静,像冰层下缓慢流动的水。
小枝如蒙大赦,慌忙将托盘放在书案边缘空处。他下意识后退一步,垂手躬身,恨不能将自己缩进地板的缝隙里消失。
裴照野端起药碗,温热的釉面熨帖着冰凉的手心。她没有立刻饮下,反而将视线落在小枝那几乎要折断的脖颈上,语气平淡地添了一句:“你且在此候着,府中事务繁忙,分不出人手侍奉,等青梧回来,你再将空碗收走。”
小枝身体一僵,这道指令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他肝胆俱裂。
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头垂得更低,几乎要碰到膝盖,身体筛糠般抖得无法自抑,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粗布衣料,紧贴在嶙峋的脊背上。
裴照野不再看他,将碗沿贴上唇瓣。
她眼睫低垂,视线沉在摊开的卷宗上,一行行墨字落进视野里。喉头滚动,苦涩的药汁滑过咽喉,沉入肺腑。
她将空碗搁回托盘,那一声轻响,有如丧钟。
时间在一阵死寂中缓慢爬行,屋内仅能听到炭火轻响和小枝断断续续的抽泣。
麻痹感从执笔的指腹蔓延,沿着血脉经络向上攀爬。笔尖就悬停在几个工整小楷上方,一滴浓墨坠落,在纸面洇开一团突兀的脏污。
裴照野的指尖蜷缩了一下,她搁下笔,望向那团墨污,深不见底的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光。
果真如此。
麻痹感迅速扩散,由指尖蔓延至手腕、臂膀,难以言喻的沉重感从胸腔深处弥漫开来,每一次呼吸都艰涩而短促。空气陡然变得稀薄,无论怎样用力汲取,都填不满肺腑间的缝隙。
她微微侧过头,试图望向窗棂外的天幕,视线却骤然模糊。
眼前的一切都像隔着一层温热的水汽,边缘扭曲,色彩褪尽,只余下晃动不安的灰白轮廓。
喉咙深处泛起一阵干痒,伴随着铁锈般的腥甜,皆被她强行压下,她的指尖下意识地扣紧了袖袋里的墨玉棋子,试图以此锚定逐渐涣散的意识。
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青梧比预想中回来得更快些,他至上至下哪一处都觉得不对劲,心中始终萦绕着不安。
“娘子!库房的药材已全部……”青梧几乎是撞开了门,气息急促,脸上因奔跑而泛着红晕,额角滴着薄汗。他怀中正抱着几卷新拟的药材册子,脚步却在踏入静思斋时钉在原地。
后面的话冻结在唇边,化为一声短促的抽气。
他的心脏几乎停跳。
他家娘子正靠在宽大圈椅里,原本挺直的背脊微微佝偻。那张本就苍白如雪的脸,此刻更是褪尽了最后一丝活气。浓密的眼睫低垂着,剧烈地颤抖,却似乎无力抬起,唇色泛青。
那双手无力地搁在膝头的厚毯上,指尖却在不受控制地痉挛,那枚常被娘子捻在指间的墨玉棋子,不知何时已滚落地毯,悄无声息。
而在娘子轮椅旁,那个浆洗房的小枝,正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般瘫软在地,身体蜷缩成一团,筛糠似的剧烈颤抖,呜咽不停,悲鸣阵阵,脸上涕泪纵横。
一股灭顶的寒意瞬间攫住了青梧,从脚底直冲头顶,将他全身的血液都冻成了冰碴。
“娘……娘子?!”青梧失声惊叫,声音拔高得变了调。怀中的册子尽数跌落在地,他却全然不顾,几步奔去扑到裴照野轮椅前,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
他急得眼泪直掉,又不敢在此刻触碰主人家的身体,肩背抽噎了好几下,他倏然回头,下唇已被咬破,溢出几滴鲜血,那双烧红的眼睛死死钉在了瘫软在地的小枝身上。
“是你?”
青梧的声音因极致的恨意而扭曲变形,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揪住了小枝胸前的粗布衣襟,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单薄的身体整个拎起来,“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小枝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连呜咽都噎在了喉咙里,牙齿咯咯打颤,泪流不止。
裴照野似乎听到了这混乱,她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点眼帘,那双总是沉静如渊的眼眸,此刻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灰翳,涣散无光。
她的视野里唯有一片混沌的光影,不断晃动,在模糊的灰白背景中扭曲成江河。耳畔间嗡嗡作响,声音忽远忽近。肺腑间那股沉重的窒息感越来越强,每一次试图吸气,都像是要将生铁碎屑吸入胸腔,刮擦着脆弱的脏器,带来撕裂般的闷痛。心脏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全身衰弱的神经,发出沉闷回响。
“来、来人——!”青梧扭过头,朝着洞开的房门,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快来人!去请宋医生!快啊!主母……主母中毒了!”
呼喊声直显凄厉,门外短暂的死寂后,瞬间爆发出惊惶的骚动,由远及近,汹涌地扑向静思斋。
裴照野的意识在这片喧嚣中越发模糊,摇摇欲坠,体内翻江倒海的剧痛撕扯着她,视野彻底暗了下去,在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刹,一丝微弱的光线艰难地挤了进来。
模糊的视野边缘,她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拨开人流,疾冲进来。
是宋慈,她身上还带着初春室外的凛冽寒气,鬓发微乱,那双总是缀着悲悯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焦灼与凝重。
裴照野的唇瓣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她只能用气音缓缓吐字,“元心……老师……”
随即,沉重的黑暗彻底地淹没了她。最后一根紧绷的弦骤然松弛,她向旁侧滑落,彻底软倒在宽大的圈椅深处。
几缕墨发随着她倒下的动作,从额角滑落,拂过她紧闭的眼睫和青紫的唇,衬得那张脸如同玉雕的殉葬品,冰冷而了无生气。
“了了——!”宋慈的嘶吼带着些撕心裂肺的痛楚,她已如狂风般卷至轮椅前,目光如电,将一切尽收眼底。
她甚至来不及拂开哭倒在地的青梧,宽大的手掌已精准地扣上了裴照野垂落的手腕。
触手冰凉,好似深埋冻土的玉石,透过指尖直刺宋慈的心脉。她指尖下感受到的脉搏,微弱得令人揪心,每一次搏动都携着沉滞的黏腻感,下一刻就可能彻底断绝。
“先松开他,救人要紧!”宋慈低声唤道,鬓边滴下冷汗,神色紧张。
青梧被这声低喝震得一个激灵,对上宋慈那双燃烧着焦灼火焰的眼睛,他愣了愣,松开了揪住小枝衣襟的手,对着门外涌进来的府中护卫嘶声喊道:“抓住他,看紧了!千万别让他死了!”
两名健妇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将瘫软在地的小枝死死按住。小枝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眼睛已哭得发红发肿,任由摆布。
宋慈一手探入随身携带的的青布药囊,另一只手已扯开裴照野领口紧束的衣襟,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脖颈和微微起伏的锁骨登时暴露在空气当中。
她稳稳捻出一枚三寸余长的细长金针,凝神屏息,眼中再无她物。
金针入穴,宋慈捻针的手指稳如磐石,指尖轻轻搓动,一丝极细的血线顺着乌沉的金针沁出。
“拿铜盆来,备好热水、烈酒,要快!”宋慈头也不抬,厉声喝道。
门口围着的仆妇被这骇人景象吓得魂飞魄散,闻言才如梦初醒,乱作一团地奔去找东西。
宋慈只专注于渗出的那缕暗紫色血线,毒已入血,比她预想中更烈、更快。
她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沿着紧绷的太阳穴滑落。另一只手再次探入药囊,摸出一把更细密的银毫针,沿着裴照野冰冷僵硬的手臂内侧,一连刺下数针,精准无比。
每一针刺入,裴照野冰冷指尖的细微抽搐都加剧一分。
“热水,酒!”形势根本不容喘息,宋慈再次低吼。
一名护卫将一个铜盆捧到轮椅边,里面是刚兑好的清水,另一名仆妇抖着手递上粗瓷酒坛。
宋慈看也不看,抓过酒坛拍开泥封,将烈酒倾倒入铜盆中,随即,她一把抓起裴照野那只冰冷僵直的手,毫不犹豫地按入酒水之中。
“呃……”一声极微弱的闷哼从裴照野唇间逸出,那浸泡在烈酒中的手,指尖的痉挛陡然变得剧烈起来。灰败的面庞上,竟反常地泛起回光返照般的潮红。
宋慈紧抿着唇,一手死死按住裴照野浸泡在烈酒中的手腕,阻止她无意识的挣扎抽离,另一只手依旧稳稳捻动着那枚刺在颈侧的金针,引着毒血。
不知过了多久,铜盆中浑浊的酒水,开始有丝丝缕缕的暗色缓慢晕开,宋慈捻动金针的手指一顿。
那缕顺着金针沁出的血线,颜色终于变了,暗红的淤血涓涓渗出。
宋慈长长叹了一口气,抽出那枚乌沉的金针,带出一小股血珠。再依次拔出裴照野手臂上的银针,抓起一块干净的布巾,将她那只仍在微微颤抖的手从酒水中捞出,紧紧包裹住。
“将你们主母抬到榻上去,动作要轻,要慢。”宋慈的声音沙哑得厉害,颇有种劫后余生的虚脱。
她指挥着几个健壮的仆妇,将裴照野从圈椅中移出,安置在窗边早已铺好的软榻上。
青梧扑到榻边,颤抖着手,将厚厚的墨狐皮褥严实地盖在裴照野身上,只露出一张毫无生气的脸。他这才敢握住主人家的手,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砸落在她的手背上。
宋慈顾不上喘息,立刻从药囊深处取出一个古旧的紫檀木小盒。盒盖开启的瞬间,一股浓郁药香弥漫开来。盒内红绸衬底上,仅余一枚龙眼大小的丹丸,通体浑圆,色泽乌金,其上隐隐流动着暗沉宝光。
这是她行走江湖多年,密藏的续命丹,以无数珍稀药材和秘法炼制,仅仅余下两颗,外层用特殊蜂蜡封裹,能于胃腑之中缓慢化开,药力温和却绵长,有吊命护元之奇效。
今日晨间,裴照野找她商讨此事时,宋慈便毫不犹豫地往其唇间塞了一颗,此刻应也在裴照野腹中。
宋慈捏开她下颌,将这最后一枚金丹送入她口中。又取过温水,用银勺一点点喂入,助她吞咽下去。
做完这一切,宋慈才颓然跌坐在榻边的绣墩上,抬手抹去额角涔涔的冷汗,她疲惫地闭上眼,复又睁开,目光沉沉地落在裴照野灰败依旧的脸上,此事若是让琛儿知晓,不知他会有多痛心。
“命……暂时吊住了。”宋慈喃喃道,似是宽慰青梧,又像是说与自己听,“金丹护住了心脉,延缓了毒力直攻要害。但这毒太猛太烈,这跗骨之蛆,绝非寻常之物。眼下只能再续一线生机。能否熬过,怕是要看她的造化了。”
“看好你们主母。从现在起,静思斋只进不出,连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这院子。”宋慈的视线定格在青梧身上,又扫向按住小枝的仆妇,“还有他,单独关押,严加看管,不许他死,也不许任何人接近。等我腾出手来,亲自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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