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雪已停歇。
裴府灯火大多熄灭,唯余几盏孤悬的风灯,在寒风中摇曳。
裴照野躺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覆着厚重的墨狐皮褥,几乎陷了进去。一张脸白得瘆人,不见半点活气,冷汗浸透了她鬓角的发丝,有几缕紧贴在额边。
宋其琛跪坐在榻边,一只手紧紧握着裴照野右手,贴在自己温热的脸颊上,他早已顾不得什么礼节廉耻,只觉心胸闷痛,疼得揪心,却又不敢哭出声,眼泪无声地滴下,浸湿了裴照野的袖口。
他眼眶红肿得骇人,手里绞着丝帕,一遍遍擦拭裴照野汗湿的额头和脖颈。
宋慈坐在榻尾的绣墩上,搭着裴照野腕脉,眉宇间凝着一层散不去的寒霜。
裴照野的眼睫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掀开一道缝隙,眼底混沌一片,喉咙低哑,只发出些许气音,“元心老师……”
“含章姐姐,你终于醒了……”宋其琛终是忍不住,肩背轻颤,埋进她掌心间,低低哭出了声。
宋慈没有立刻回答,搭脉的手指又凝神探了片刻,才缓缓收回,“感觉如何了,有没有好些?若是说不出话来,便先听我唠叨吧。金丹护住心脉一线,玉髓膏也吊住了涣散的阳气。毒是暂时压住了,但跗骨蚀髓,已伤了根本。”
她抬眼看向裴照野,又是气恼,又是无奈,“了了,你这根本是拿命在赌,若非提前含了那颗护心金丹,此刻怕是无力回天了,你可答应我了,这种玩命的法子,绝不许再有下次,你不在乎这条命,那好,多在乎在乎我们母子,好么?我视你如己出,哪能眼看着自己女儿不要命?你不明白么,了了,若是你咽过气去,琛儿怕是也不要活了,是非要寻着你去的。”
宋其琛不敢答,只哭得更大声了些,权当做默认。
“……对不起,我知道了。”裴照野垂下眼睫,重重咳了几声,才勉强说出话来。
她似回忆起什么,费力地转动眼珠,视线越过宋慈,落在侍立榻边的方知白身上。
方知白上前半步,垂首抱拳:“少主母,人已带回,按您吩咐安置在西厢暖阁,内外隔绝,滴水不漏。府里上下都按娘子的吩咐封了口,只说娘子操劳过度,旧疾复发,需静养谢客。至于三房那边,尚不知情。”
裴照野极轻地颔首,一个微小的动作却牵动了肺腑,又引得一阵撕心裂肺的低咳,身体在皮褥下弓起,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宋其琛慌忙将温热手帕递给她,待咳声渐歇,帕子上已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含章姐姐……”宋其琛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泪珠又落了出来。
裴照野喘息着,闭了闭眼,她深深呼吸,又看向宋慈,“元心老师,小枝……审过了么?”
宋慈坐在榻边绣墩上,面色凝重,缓道:“他全招了,是三房府中的桂管事,威逼利诱,命他找准时机掺入汤药中,只要事成,便免去他家债务,安排新的身份,送去江南,以绝后患。他胆子小,不敢将毒全下进去,还余了半包,藏在浆洗房一块松动青砖下,已派人搜了出来,人证物证确凿。”
裴照野点点头,垂眸思索了一番,微微动了动手指。
青梧立刻上前,在她身后垫上厚厚的引枕,让主人家得以半坐起来。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自己身上沉重的皮褥,“更衣。”
“含章姐姐,这怎么行,先休息……”宋其琛急得又要落泪。
“无妨。”裴照野打断他,眨眨眼,又冲宋其琛笑了笑,以示安慰,这才转向另一侧,“青梧,扶我过去,梳洗更衣。”
宋慈眉头紧锁,嘴唇动了动,也知晓是劝不了的,终是长叹一声,起身时袍袖带起一阵微寒的风,“青梧,照顾好她。”
“请含章姐姐务必,保重身体。”宋其琛强忍着泪,一步三回头地跟着母亲走了。
待二人退去,青梧命两位小郎烧来温水,浸湿的软巾擦拭过裴照野黏腻的肌肤,换上干燥柔软的中衣,又罩上一件素净的荻色绫面夹袄,墨发绾起,簪上那支赤金螭龙金钗,龙首微昂,珍珠悬垂。
整个过程,裴照野一言不发,任由摆布,只在梳洗的间隙,偶尔投向窗外,望着墨色的天幕出神。
-
西厢暖阁的门被推开时,裴柔海正焦躁地来回踱步。
她被方知白请来时,身上只穿着就寝的单薄中衣,连外袍都来不及披,发髻散乱,脚上甚至只趿着一只软鞋。
这间暖阁陈设舒适,炭火融融,茶点俱全,却将她与外界彻底隔绝。无论她如何厉声质问、拍打门窗,外面守着的健妇都一声不吭。
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裴照野是死是活,家仆是否发现她已被掳走,方知白放倒她备好的护卫不过两个呼吸,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如同噩梦般在她眼前反复闪现。
死寂中,门外传来锁链碰撞的轻响,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转动声。
裴柔海转身,望向那扇木门,眉眼间仍有一分强撑的倨傲,她刚想喝问,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
一架酸枝木轮椅正缓缓进入暖阁,裴照野裹在素净的夹袄里,脸色苍白如纸,眼下青影毕现,她发间那支赤金螭龙衔珠步摇,在暖阁明亮的烛光下,折射出刺目光芒,龙睛幽深,直直刺向裴柔海。
轮椅停在暖阁中央,青梧无声退至门边,垂手侍立。
自她身后,跟着影子般的方知白。
裴照野并未立即开口,只静静地注视着裴柔海,好似在观赏一件死物。
“三姨母,”直到听见裴柔海牙关作响,裴照野才舍得启唇,声音嘶哑低缓,如同钝刀刮过朽木,“事发匆忙,没来得及装点客房,可还待得习惯?”
裴柔海被这平静到诡异的声音激得浑身一哆嗦,脸上强撑的镇定霎时碎裂,化为一股破罐破摔的戾气。
她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裴照野那副模样,明显刚从鬼门关爬回来,却偏要强撑着端坐于此,刻意来羞辱她一番。
一股邪火窜上头顶,烧得她理智全无。
“裴照野!”她尖声嘶叫起来,手指颤抖地指向轮椅,“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是你嫡亲的姨母,是朝廷命官!你竟敢命人夜闯官邸,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伦常!”
“王法?”裴照野轻轻重复了一遍,指腹敲击着轮椅扶手,“三姨母毒害嫡宗主母时,可曾想过王法?”
她不再看裴柔海,目光落向自己双手,指尖苍白,微微蜷曲,仿佛还残留着蚀骨的剧痛。
“那碗药,我喝了。”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味道很苦,比寻常的药更苦些。喝下去不久,手指便没了知觉,喘不上气,眼前发黑。想必三姨母备好的剂量,足够要我三次命。”
她抬起眼,支起肘腕,直直看向裴柔海,淡然道:“三姨母好大的手笔,好深的算计啊。若非我命不该绝,此刻,三姨母大概已在府中设宴,庆贺裴氏主母之位空悬了吧?”
“你……你血口喷人!我没有!”裴柔海尖声反驳,身体却抖得更厉害。
“没有?”裴照野歪了歪头,低低笑了一声,“浆洗房的小枝,什么都招了。”
她顿了顿,续道,“需要我派人去三姨母府上,请桂管事过来当面对质么?或者,去查查三姨母最近的账目?”
裴柔海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嘴唇哆嗦,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踉跄着后退半步,撞在身后的紫檀圈椅扶手上,发出一声闷响。
裴照野的目光越过她,投向窗外那片墨色天幕,声音飘渺,颇显疲惫:“其实,我一直在等。等着三姨母什么时候会忍不住,再次对我这碍事的贤姪下手。”
裴柔海猛地抬起头,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姨母心中那点不甘和怨恨,想必从未平息吧。”她轻轻开口,直言道,“抬举五姨母,就是阳谋,就是敲山震虎,我就是要逼你,逼你无路可退,逼你铤而走险,让你坐立难安,让你觉得,再不除掉我,就永无翻身之日。”
她抬起眼,摩挲起袖袋中那枚墨玉棋子,“六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寒症,来得蹊跷,去得也干净。我查了很久,线索都断在幽州。我一直在想,会是谁,谁有如此狠毒,将这东西拿来害一个不过十四岁的少年?”
她微微前倾身体,银狐裘的毛领拂过她苍白的下颌,“六年了,三姨母,整整六年。阴寒入骨,深入髓脉,可真疼啊,这毒毁了我半副身子骨,断了我的武艺、我的仕途,我读了半辈子圣贤书,到头来全成了笑话。我一直怀疑是你,只可惜,时过境迁,线索全无,没有真凭实据,只凭猜测,族老们不会信,天下人也不会信。我只能赌,赌你为了这个位置,会再次下手,赌你会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我这个碍事的新任主母。”
“赌?”裴柔海眯起眼,眼中怨毒更甚,“你拿自己的命来赌,就为了引我入彀?裴照野,你……你真是个疯子!”
“是,我就是在赌。”裴照野坦然承认,冲她一笑,“三姨母啊,我猜,你敢做第一次,就敢做第二次。你对权力的贪欲,早已盖过了那点微薄的血脉亲情,寻常人自然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必要。猜疑不足以定你的罪,不足以让族中长老心服口服地闭上嘴。我不过是将计就计,只有我真正喝下那碗毒药,受到这切肤之痛,才能将罪名钉死在你身上。”
裴柔海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死死瞪着裴照野,那张苍白病弱的脸,此时此刻,在她眼中却如索命的地狱无常。
“你……你简直疯了!你是个疯子!裴照野!你这个疯子、病鬼!你不得好死!”失败的绝望感绞紧了裴柔海的心脏,她猛地扑过来,状若疯癫,涕泪横流地嘶吼,“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又如何?!”
方知白向前一步,从阴影中挥出一把横刀,刀背紧贴裴柔海喉头。
裴柔海不敢再向前,只得嘶声尖叫,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裴照野脸上,“六年前那碗寒髓散是我让人下的!今日这毒也是我让桂管事找来的!裴照野,你这小贱人!你和你那短命的母父一样碍眼!一样该死!”
裴柔海的声音变了调,因极致的怨毒显得尖利刺耳,不断吐出些污言秽语,她抬起手臂,指向裴照野,手指却因过激的情绪而剧烈颤抖:“凭什么?裴见秋不过是比我早生了几年,凭什么她就是嫡长,就能执掌河东裴氏,风光无限?!而我,永远只能活在她的阴影里,做一个仰人鼻息的三房姨母?我比你娘差在哪里?我比她差在哪里!我不过是想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这有什么错?她挡了我的路!她就是该死!你爹和他肚子里那个孽种也该死!你也该死!你们都该死!”
她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将积压多年的怨毒与不甘全部倾泻出来,扭曲的面容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恶鬼。
裴照野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微微垂着眼睑。方才捻动墨玉棋子的手指,此刻也安静地搁在膝头的厚毯上,一动不动。
直到裴柔海骂得声嘶力竭,瘫软在地,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呜咽。
这死水般的沉寂,比任何尖锐咆哮都更加令人窒息,一股无形的气压弥漫开来,沉甸地压在暖阁的每一个角落。
裴柔海那疯狂的叫嚣戛然而止。
她看着裴照野那毫无波澜的侧脸,看着那低垂的眼睫,一股比死亡更深的寒意攫住了她,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剩下的话语全都冻在了舌尖。
不知过去多久,裴照野终于缓缓抬起了眼睫。
那双眼睛,深不见底,里面没有怒火,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荒原。
“原来如此。”
她看向裴柔海,低低笑了一声。
“为谋夺宗主之位,戕害嫡姐,毒害宗女,”她一字一顿说道,声音平静得可怕,“三姨母,你为了这权之一字,当真是煞费苦心,无所不用其极。”
她微微俯身,靠近了僵立在原地的裴柔海,银狐裘的雪白毛尖几乎要触到裴柔海散乱的头发,声音轻得像是耳语,“三姨母说得对,晚辈受益匪浅。”
“姪儿很快就会送姨母去见您一父同出的胞姐了,请别怨恨我,”她顿了顿,续道,“毕竟,您挡了我的路,就是该死。”
裴柔海如遭雷击,浑身剧震,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殆尽。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怪异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裴照野直回身体,不再看裴柔海一眼,她转动轮椅,青梧立刻上前,稳稳地扶住椅背。
轮椅碾过厚软的地毯,向暖阁门口行去。行至门口,裴照野微微侧首,并未回头,只留下一句轻飘话语:
“河东本家的几位族老,已在路上。算算时辰,明日午时前后,也该到了。”
她的声音极为平静,却比任何诅咒都更令人绝望。
“最后这点时间,就请三姨母好生歇着吧。”
[害羞]终于到这一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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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二柄(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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