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十四年,二月十六。
是夜,暮色初临,檐角风灯刚点上,青梧端着药盏退出去时,正撞见一着孔雀蓝广袖长衫的身影踏进院门。
萧允贞步履轻快,唇角噙着笑,几乎踏碎了廊下渐浓的夜色。
他怀中抱着一个长形锦盒,锦缎在昏黄风灯下流淌着暗沉光泽,暮色中清晰可辨。
“殿下安好。”青梧心头一跳,忙垂首行礼。
萧允贞脚步未停,仅在他手中托盘上那碗深褐药汁处一掠而过。他径直越过青梧,广袖拂开静思斋虚掩的门扉。
暖阁内药香与沉水香彼此交织,比外间更暖融几分。裴照野靠在窗边软榻引枕上,身上搭着厚重的墨狐皮褥,膝头摊开一卷书册。
听见门响,她抬了眼。
萧允贞已行至榻前,居高临下地投以目光,将她从头到脚细细瞧过一遍。
裴照野脸上敷了层薄粉,甚至在唇上点了枣红的胭脂,如此精心描画,那层浮于表面的颜色,倒像是病中强提的一点活气。
萧允贞凤眸里那点笑意凝住片刻,随即又化开,眼底深处沉淀了些更冷硬的情绪,他俯下身,指尖拂过裴照野颊边滑落的一缕墨发,替她拢到耳后。
“裴娘子今日气色,倒比之前瞧着精神些。”他并未收回手,指腹擦过那点伪饰的胭脂,“怎么,特意涂了粉,点了口脂,专等着我来瞧的,怕我瞧见你那副风吹就倒的模样,又要心疼?”
他靠得极近,浓烈的龙涎暖香兜头罩下,几乎让裴照野窒息。她睫羽微颤,只低声道:“殿下驾临,不敢失仪。”
“呵,”萧允贞轻笑一声,直起身,目光在她唇上那点稀薄颜色上流连片刻,“不敢失仪?我看你是怕我瞧出什么,拆了你那套专拿来敷衍人的说辞吧?”
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榻边那张月牙凳,袍袖一拂,随意坐下,将怀中那长形锦盒随手放在一旁矮几上。
萧允贞单手支颐,斜睨着榻上的人,指尖在膝头无意识地敲击,“裴娘子托人递来的书信,言辞恳切,说是家中出了些腌臜事,惊扰宗亲,族中长辈以雷霆手段处置了,尘埃落定,又念及终南山上的诺言,请我前来挂画。”
他顿了顿,拖长尾音,续道:“我怎么瞧着,倒像是你终于编好了全套的措辞,等着来哄骗我呢?说吧,裴含章,你又搞出什么花样来了?”
裴照野搁在皮褥下的指尖蜷了蜷,还未开口,房门又让人轻轻推开。
青梧端着刚温好的药盏,垂着头,将药放在裴照野手边的小几上,浓黑的药汤在白玉盏中晃荡,更显苦涩。
萧允贞看向那药盏,复又移回裴照野脸上,勾起唇角,竟显出几分兴味来。
“来得正好。”他忽然道,朝青梧抬了抬下巴,“药放下,你出去。”
青梧一愣,下意识看向主人家。
裴照野轻轻颔首。青梧只得依言退下,带上了门。
萧允贞随即起身,端起那碗药,白玉盏底触到他指尖,温热微烫。他走回榻边,在月牙凳上重新坐下。
“来,”他声音放得极轻,语调亲昵,眼底却无甚暖意,“敷点粉可不会讨出几分康健,需得喝药才是。”
银匙探入浓黑的药汁,舀起满满一勺。他动作优雅,手腕稳定,那勺药稳稳悬在她唇前寸许,热气氤氲。
裴照野垂着眼,看着那近在咫尺的乌沉药汁,却无动静。
她总记得,这样的事情不是头一回了,那日她发了高热,萧允贞也如这般哄她喝药,可那时烧得糊涂,脑袋里光惦记着卷宗,也便半推半就地喝了。
可如今不同,她头脑清醒得很,二人未婚,今日会面本就不为妥当,哪能行如此逾矩之事?但她本就失信在先,不如顺着萧允贞的脾气来,将他哄高兴了,乖乖张嘴喝了才是。
萧允贞也不催促,耐心地举着勺子,只在她低垂的眼睫和紧抿的唇瓣间逡巡,那点枣色胭脂在药气蒸腾下,显出几分虚假的脆弱。
僵持不过片刻。
裴照野终于启开唇缝,银匙顺势送入口中。浓稠苦汁溢满口腔,沿着咽喉滑下,一路灼烧至肺腑深处。她喉头猛地一紧,几乎要呛咳出来,被她强行压下,眉尖蹙起,在眉心拧出一个细微的结。
萧允贞看着她咽下,唇边那点笑意真切了几分,他慢条斯理地舀起一勺,再次递到她唇边。
裴照野偏过头,避开那勺子,抬起眼看向他。那双深谭似的眸子,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眼尾染着的那点红,在她施了薄粉的面容上,竟透出一种近乎委屈的神情。
她咬了咬下唇,腮帮鼓起,心中做了一番不小的挣扎,才轻轻吐出几字:
“……殿下,苦。”
萧允贞眨眨眼,举着银勺的手顿在半空。
他盯着裴照野那双泛着水汽的眼睛,难得看她示弱,哪怕明知是装模作样演给他看的,还是忍不住感到几分餍足。
“苦?”他低低重复了一遍,尾音上扬,颇为愉悦。
他收回银勺,就着勺子边缘,极轻地舔舐了一下其上残留的药汁。
舌尖尝到的苦味让他眉头也蹙了一下,随即却又舒展开,笑容反倒更深。
“嗯,的确苦。”他咂了咂舌,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可良药苦口啊,含章娘子,你这副身子骨,不喝药怎么成呢,是不是?”
不等裴照野作答,他又朝门外抬了抬声音,语气颇为随意,“守在门外那位小郎君。”
房门应声开了一条缝,青梧探头进来:“殿下有何吩咐?”
“拿碟蜜饯来,”萧允贞吩咐道,却仍直直盯着裴照野,“你们娘子嫌药苦,要最甜的那种,好压压这苦味。”
“是。”青梧应声退下。
萧允贞这才将勺子递到她唇边,如情人耳语:“乖,蜜饯马上就来,喝了药就不会苦了。”
裴照野听得耳根滚烫,羞愧难当,几欲横死,恨不得将舌尖咬下。她认命地掐了掐小臂,又像是失了所有力气,重新垂下眼睫,不再言语,顺从地就着他的手,一勺一勺,一言不发地将那碗药咽了下去。
每一口都像吞下一块烧红的炭,灼烧着喉咙,拖拽着肺腑。
萧允贞喂得极有耐心,动作甚至称得上温柔,视线却始终胶着在她脸上,将她每一丝细微的挣扎都收入眼底。
直到最后一勺药汁滑入她喉中,他才满意地放下空盏。
恰在此时,两声轻叩响起,青梧端来一份青釉小碟,碟子里是几颗蜜渍金丝枣,色泽诱人。他轻置在小几上,又退了出去。
萧允贞拈起一颗蜜枣,指尖沾上糖霜。他倾身向前,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捏住她下颌,迫使裴照野仰起脸,将指腹间那颗蜜枣抵在她紧闭的唇缝上。
“张嘴。”
裴照野眼睫颤动,咬了咬牙,几经挣扎,还是启开了唇。她含住那颗蜜枣,轻轻咬下,甜腻的汁液在口腔中弥漫开。
随着年岁渐长,她越发不爱吃甜,甜腻的滋味总会让她回想起儿时,她想抛下那些软弱的过往,若放不下,便学会克制,学会约束。但她又觉得,靠近萧允贞这些天,快要将人生百味品尝遍了,既然难能吃这一回,也便多品品吧,她腮边含着蜜枣,微微鼓起一小块,脸上竟显出几分稚气。
萧允贞快要让她给乐死了,他极有耐心地等着裴照野嚼完,再随手拾起矮几上一条干净的素白丝帕,替她拭了唇角残留的药渍,再擦去自己手上的糖霜。
他丢开丝帕,重新靠回圆凳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好了,说吧。”
裴照野深深吸了一口气,浓重的药味和龙涎暖香一同涌入肺腑,她缓缓开口:“我的三姨母,前太府少卿裴柔海,买通我府中浆洗房粗使小枝,在我每日必服的温养汤药中,投下剧毒。”
她顿了顿,喉间似乎哽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平静,“只是不想那毒如此烈,沾唇即入血,蚀髓腐骨。我猜到她会做此事,故而事先服用了元心老师密炼的护心金丹,延缓了毒力直攻心脉,又得她施针放血、以烈酒拔毒,强吊住一口气……”
萧允贞姿态未变,脸上那点笑意却一点点剥落,他眯起凤眸,捏紧衣袖,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裴照野见此,稍侧过头,回避开了他的视线,望向窗外沉沉夜色,声音低哑地续道:
“她谋害于我,并非临时起意。六年前,我突染怪疾,寒毒深种,经络尽毁,亦是她的手笔。那时我不过十四岁,她为夺嫡宗之位,不惜以阴毒寒药,毁我半生。”
“前日之事,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族中长辈震怒。然裴柔海身居太府少卿之职,若按族规明正典刑,私刑处死朝廷命官,必授人以柄,令裴氏陷入朝堂攻讦漩涡,”
她稍作停顿,迎上萧允贞越来越冷的视线。
“故而,我请太医令沈介休大人出面,诊其病情,是为多年心病郁结,积虑成狂,罹患癫症,神智昏乱。据《大梁律》,癫狂者夺官,先除其官身,再取其性命。”
“一个身患疯疾、被宗族除名的弃子,在归乡途中,忽发恶疾,暴病而亡,顺理成章。”
萧允贞一言不发,只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凤眸低垂,遮掩了他全部思绪。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裴照野几乎以为那无声的怒意会化作实质的雷霆劈下。
“裴含章,”萧允贞倏然开口,他抬起眼睫,唇角甚至向上牵动了一下,“好手段,好算计。”
他身体前倾,视线一寸寸刮过裴照野苍白脆弱的面容。
“以身为饵,诱蛇出洞。明知是剧毒,也敢往下咽,拿六年前的旧账,作今日的杀局,一箭双雕,斩草除根。还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把河东裴氏摘得干干净净,”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听不出其中情绪,“只是裴含章啊,你这条命,在你自己的棋局里,到底值几个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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