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十四年，三月初三，上巳佳节。
长安城东，皇家曲江园林。
池畔碧波潋滟，新柳如烟，柔柔垂拂水面，搅碎一池倒映的亭台楼阁。
园林深处，活水引渠，清可见底，淙淙作响。渠畔铺设着厚软的锦茵绣毯，设矮几蒲团，受邀的皇亲贵戚、世家大族依序而坐，衣香鬓影，环佩叮当。
在场女郎大多身着色彩明艳的齐胸襦裙，缠以各色披帛，飘飘曳低，气度雍容，或低声交谈，或含笑静观。
而郎君多呈丰硕之姿，华贵之象。更有些胆大张扬的公子，领口微敞，仅以薄纱掩住玉色胸膛，腰封却束得极紧。各色华服流淌，金玉珠翠轻响，行走间，宽袖生风，香气浓郁繁复，将满园春色都压下去。
空气中浮着矜持笑语，仔细些便可听到，有明朗女声评判着哪位郎君容色更盛，衣饰更新巧，举止更合仪度。
裴照野被安置在水渠上游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几株垂柳恰好投下稀疏的荫蔽。青梧侍立身后，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将一条厚实的银狐皮褥仔细覆在她膝上，边缘压实，隔绝地被春寒。
她裹着月白素纱大袖衫，衣料柔软垂顺，腕间青玉素珠滑落，腰间一痕艾绿软罗带，通身无绣无纹，唯深浅月白叠色，施云母薄粉掩了病容，眉淡唇素，髻上簪着那只赤金螭龙步摇，静静坐于畔边。
她来得极早，今日晨起时便觉气息短促，宋慈诊脉后忧心忡忡，本欲劝阻，却被她一句此宴不得不赴，挡了回去，只得加重了药量。此刻坐在这喧闹繁华之中，肺腑间那股熟悉的滞涩感又隐隐泛起。
“娘子，时辰到了。”青梧的声音压得极低，他从温盒里取出青釉药盏，汤药苦涩气味瞬间逸出，又被周遭更为强势的馥郁香风冲淡。
裴照野颔首，接过药盏，将那苦涩灼喉的药汁一饮而尽。浓烈的苦味瞬间席卷口腔，沿着喉咙一路灼烧而下，直抵肺腑深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一道浅痕，她将空盏递还给青梧，不愿多言。
她环顾四周，人声渐沸，各色目光或明或暗地缠绕过来。
身为裴氏新任宗主，拖着这样一副破败残躯，还同那位狂悖郡君传出些感天动地、金石良缘的佳话，本就是一出引人遐思的戏码。
不多时，楚王萧允仪携正君王攸然驾临，安阳郡君萧允贞随行于二人侧后。
萧允仪着橘金织锦襦裙，以金线暗绣云鸾，面如满月，雍容含笑，通身煌煌如日，泼霞流金。
所到之处，谈笑声自然低伏下去，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她身侧的王攸然，姿容清华绝俗，笑意温煦，如沐春风。他落后萧允仪半步，姿态恭谨从容，举手投足间尽显端方雅致。
“诸位不必多礼，安坐。”萧允仪冲着文武百官摆摆手，落座主位。王攸然随之在她身侧的席位优雅落座，目光含笑。
萧允贞并未随行，反倒不疾不徐地走向裴照野所在方向，全然不在意周遭投来的视线。
一股浓烈的龙涎暖香先于人而至，驱赶开裴照野身周的药味和草木清气。
他活像一幅金碧山水，自一轴辉煌长卷中走出，似远山春水，落日熔金。
一身花青襕袍，宽袖垂云，袍摆暗绣流水纹，恰是贡品缭绫所裁，花青为底，赤金作章，随步流光。墨发高束，以一支金乌发钗固定。唇上点了朱砂口脂，丹唇如若画中仙君。
他本就生得昳丽，今日更是容光慑人，甫一出现，便吸引了附近大片目光，尤其是那些年轻郎君，投来的视线或是倾慕、或是艳羡。
行至近前，他并未立刻落座，而是俯下身，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替裴照野拢了拢膝上银狐皮褥的边角，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腿侧。
“裴含章，来得倒挺早。”他眉宇间一副慵懒之色，凤眸低垂，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细细描摹，“气色还是差了些，这粉也太薄了，根本遮不住。”
裴照野并不意外，若二人独处，她甚至能够习惯萧允贞这些露骨之举了。只是此刻身在外，她能察觉到，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瞬间变得灼热复杂。她稍作偏头，避开他过于直接的审视，低声道：“许久不见，劳殿下挂心，照野近来身体尚可。”
萧允贞对她的避让颇感不悦，轻哼一声，这才在她一旁的锦垫上落座。
他姿态闲适地倚靠着，长腿交叠，花青华服在茵毯上铺展开来。
他随手从旁的矮几上拈起一颗蜜渍樱桃，放入口中，尝些甜腻的吃食舒缓情绪，又侧首对裴照野道：“这园子吵得很，待会儿若觉得烦，我带你去别处玩。”
楚王落座不久，便有丝竹之声悠扬响起，珍馐美馔流水般奉上。
此时，却听环佩轻响，香风涌动。凤君崔江宁的銮驾沿着池畔缓缓行来。侍奉在凤君身侧的，正是太女正君，清河崔氏嫡子，崔虹雨。
崔虹雨着一袭深紫蹙金云鹤纹衣袍，颜色庄重，纹样却透着仙逸之气。衣料是年初抵京的吴绫，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珠光，衣领袖口处用极细的银线绣着缠枝莲纹。
他身姿挺拔如修竹，面容清朗，气质沉静，眉眼间显出几分玉润的书卷气。他小心地搀扶着凤君的手臂，姿态恭谨，目光专注地落在脚边。
待二人落座，楚王萧允仪起身，遥遥向凤君敬酒致意，“儿臣给父亲请安，今日春光正好，您气色更胜往昔，儿臣心中甚喜。今日曲水雅集，能得父亲亲至，实乃满园生辉，儿臣之幸。大姐姐为国征战在外，不日凯旋，然此刻不能侍奉父亲膝前，今日便由儿臣代大姐姐略尽心意，惟愿父亲在此尽兴，得享片刻清欢。”
她顿了顿，又行一礼，道：“姐夫亦安好，曲水之宴得您添韵，更胜兰亭。”
王攸然一并起身，遥遥行礼，他端着酒盏的指尖轻轻刮过细腻的瓷面，声若蚊蝇。
崔江宁面色和煦，冲她点头致意，“三娘不必多礼，你有这份心，我便知足了。容儿为国效力是其本分，你将京中把持安稳，便是最大的孝。莫要因我而拘束了，且忙去吧，我在这儿赏花听曲，偷个闲。”
萧允仪望向此处时，崔虹雨端着酒盏的手指收紧了一瞬，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又迅速恢复如常。
他只欠身回礼，目光低垂，回应道：“殿下安好，侍奉父亲踏春，乃分内之职。此间气象万千，皆赖殿下筹谋，我不过随父亲观礼，岂敢言添韵。”
简单寒暄后，王攸然落向崔虹雨的视线并未移开，朝其浅浅一笑，更添几分温润。他这才转向萧允仪，亲自为她布菜，低声细语，自眼角眉梢处流转出些许恋慕之色。
裴照野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不明所以地眨眨眼。
萧允贞看她这副模样，往她唇边塞去一枚玉露团，“怎么，你对这个感兴趣？我以为裴道长仙人之姿，不染尘心呢，这些儿男情长的俗事都能入你的法眼，怎么我入不了？你可不许看我姐夫，大姐夫也不行。”
裴照野更感到莫名其妙，抬手拿下那块糕点捻在指间，“殿下，我并非……”
“含章姐姐！”一声清越呼唤打断了裴照野的解释，二人一并回头，只见裴敏之携着胞弟裴玉之快步走来。
裴敏之今日穿了身簇新的宝蓝地团花锦袍，精神头十足，眉宇间那股往日的浮躁戾气消去不少，如今倒显出半分神采飞扬。
她身旁的裴玉之，身着浅碧色绣缠枝莲纹春衫，颜色清雅，衬得他面容愈发清秀，气质温顺腼腆，眉眼含笑，亦步亦趋地跟着姐姐。
“含章姐姐安好。”裴敏之走到近前，躬身行礼，颇为恭敬，甚有讨好之意。
她愣了愣，看向一旁的萧允贞，吓得急忙又添上一句，“姐夫安好。”
裴玉之也随之盈盈一福，声音轻柔：“郡君殿下安好，含章姐姐安好。”
“敏之，休要胡言，哪能这般辱没殿下清誉。”裴照野蹙起眉心，沉声斥道。
裴敏之立即垂首，复行一礼，“姐姐教训得是，殿下安好。”
“好，妹妹弟弟都挺好。裴含章，我看你这个妹妹比你懂事多了。”萧允贞倒是满意得不得了，眯起凤眸，刚才心头那点醋意又飘远了去。
裴照野目光扫过裴敏之，见她眼神清亮，行动间也刻意收敛了许多，心中微动，“罢了，敏之，玉之。不必多礼，坐吧。”
她抬了抬手，示意青梧在旁侧添上坐席。
裴敏之依言坐下，身体却微微前倾，稍有激动，一时之间按耐不住，压低声音道：“姐姐，封老师太可怕了，那戒尺，打手心是真疼！背不出书，连饭都不让我吃！”
她顿了顿，脸颊飞起一团红晕，眼神闪烁，声音越说越低，“老师神通广大，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她说今日曲江宴，卢家郎君和卫家女郎也会随长辈前来，让我……让我和玉之规矩些，莫要失了裴氏体面。”
裴照野心下了然，看来五姨母是下了狠心约束，老师的手段也的确奏效，卢家和卫家也皆有意，借此机会，让家中小辈见上一面，这步棋，也算是走稳了开端。
“嗯，忍忍吧，若是管不住你，不光河东裴氏丢人，这下要连着老师的脸面一起丢了。你可得妥帖些，别惹得卢家郎君不快。”裴照野淡淡应道，目光转向裴玉之，“玉之呢？可紧张？”
裴玉之脸上也泛起红霞，柔声作答道：“回含章姐姐，不紧张。母亲已叮嘱过了，卫家姐姐是忠勇将门之后，性情端方，让玉之，守礼即可。”
他虽说得含蓄，但眼底也藏了几分掩不去的忐忑好奇，目光悄悄瞧向卫氏那方坐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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