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攸然眼底的忧色褪去,他温雅一笑,毫不迟疑地颔首:“自然。裴娘子雅兴,乃今日曲江之幸。”
他随即侧首,低声对身旁宫侍吩咐了几句。宫侍躬身,迅速退下。
很快,两名宫侍清开矮案,铺陈一张上等的素白宣纸,以晶莹琉璃为镇。取来一方端砚,墨已研好,浓黑如漆,散发出清冽松香。几支大小不一的紫毫笔搁在青玉笔山上,笔尖润泽。
青梧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动作轻缓,为主人家卷起覆在膝上的银狐皮褥一角,露出下方素纱的衣摆,以免妨碍。又将那厚褥仔细地掖紧在她腰腹腿侧,确保暖意不散。他跪坐侧后方,将盛着温水的铜盆和干净巾帕置于触手可及之处。
裴照野伸出手,指尖掠过砚台边缘,捻起一支中号紫毫,笔杆温润。
她右腕悬空,肘部虚倚案沿,稍作迟疑,便垂眸下笔。
以侧锋起笔,紫豪逆着纸面刮擦顿挫,沙沙作响。墨色在纸上留下深浅不一的枯涩纹理,浓淡焦渴,交错纵横。
一条虬曲盘结的枯枝主干在纸上成形,主干粗粝,布满皴裂般的墨痕,几处断口狰狞,墨色焦枯如炭,触目惊心。
中锋饱蘸湿润的青墨,在枯槁的主干旁,勾勒出几根细弱新枝。线条内敛,携有骨力,却不再凌厉,倒显出些许纤柔,怯生地向上、向外探伸。枝头几点极淡的嫩芽,用笔尖蘸水,小心晕开,薄如蝉翼,嫩黄微透。
裴照野的额角渗出冷汗,细密地聚在鬓边,渐渐浸湿了薄粉,显出底下病态的青白。
每一次提腕引笔,肺腑间那股熟悉的滞涩便如影随形,直抵心口。她不动声色地将呼吸压得又缓又深,强行咽下喉头的腥甜。指尖微颤,笔锋却不曾偏移分毫。宽大的素纱袖口随着动作滑落,露出一截伶仃腕骨,凸起的骨节清晰可见。
青梧跪坐侧后,心提到了嗓子眼,手中紧攥着温热湿帕,视线不离须臾。
最后一笔新枝的嫩芽点就,以枯笔拖出根须,飞白苍劲,盘错纠缠,笔力沉厚,透纸三分。
枯墨凝骨处,寸许春痕争。
裴照野搁下笔,身体晃了一下,左手虚虚稳住案边,右手收回,置于膝上。一阵眩晕伴着肺腑的翻搅袭来,直叫她眼前发黑。她闭了闭眼,微微喘息,脸色比案上的宣纸还要白上三分。
侍立侧后的青梧立刻膝行上前,他伸出手,指腹贴上裴照野两侧颞颥,力道轻缓,小心地揉按。
她并未睁眼,只是下颌微收,稍作侧首,任由那指尖触及的温热与力道渗透。过了几息,那阵眩晕才稍有退去。她缓缓抬起眼睫,虽面白如纸,唇色淡褪,但腰背仍挺直如松,端坐于锦垫之上。
此刻,天地寂静,枯笔裂素,春自锋来。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张紫檀矮案上,方才笔走龙蛇、墨色淋漓的磅礴尚在眼前,然案后那嶙峋身影,更令人心神剧震。
画中枯枝铮铮,与作画之人形销神黯却依旧不折的风骨气度,竟是如此浑然一体。
崔灵昭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翕动着,想挤出几句强撑门面的评点,却发现喉头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杜若蘅怔怔地望着那画,又看向昔日同窗,个中情绪皆化为一声轻叹,悄然隐没。
裴照野气息稍定,对青梧极轻地摇了下头。青梧会意,收回了手,复又侍立在她侧后。她伸出仍在微颤的右手,拿起一支小楷,吸了口气,于画幅左上方凝神落笔:
曲水自书春帖斜
青梢偶触冰砚开
忽见流霞逃云栈
满江烟柳钓月来
题罢,她搁下笔,手颓然垂落,指尖蜷起。她将双手悄然掩入宽袖之下,紧紧攥住那枚冰凉的墨玉棋子。
“好!”
一声清越的赞许,骤然打破众人沉浸于诗画之中的余韵。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主位之上,凤君崔江宁不知何时已端然正坐。他脸上依旧带着和煦的笑意,望向此处。
崔江宁声音温润,却透着几分金玉般的铿锵,“裴娘子病中挥毫,笔力犹存风骨,意境超脱物外,此番风骨胸襟,更是难得。”
他略一停顿,抬起手,指向那幅画作,笑意更深:“此画,深得吾心。来人——”
“将此画即刻收起,妥善装裱。待陛下凯旋,献于御前。”
话音落定,如惊雷作响。
崔灵昭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发软,向后倒去,被侍从死死架住,才未当场出丑,脸上已是一片灰败死寂。
王攸然的目光沉静地落在那幅墨迹未干的画作上,他端坐的姿态如古玉温润,纹丝不动。片刻,他缓缓起身,广袖垂落。
他并未急于发声,而是先朝着画作的方向,极其郑重地微微欠身一礼,姿态端方雅正,是为对才情风骨最本真的敬意。直起身时,他双手在身前合拢,指尖轻触,置于心口略下方寸。
“笔落惊风雨。” 他启唇,温润音色拂过席间,略作停顿,再次细细描摹过画中枯枝,“裴娘子此画此诗,枯荣见性,笔意苍劲处,见嶙峋风骨,墨色氤氲时,蕴天地生机。非胸藏丘壑、心映澄明者,不能于困厄中挥洒此等气象。寥寥数笔,形神俱足,意境超然,令人观之如饮清茗,初觉微涩,回味则甘醇悠长,余韵不绝。”
他微微抬眸,声音愈发温煦沉凝,“此等风骨,令人遥想前朝魏晋名士遗韵,不拘形骸,神游物外,唯求本心澄澈,与天地精神相往来。”
他转向裴照野的方向,目光落在她身前尺许之地,道:“攸然今日,方知何谓画为心声,诗为画魂。娘子以病弱之躯,点染坤乾,非但未损才情,反因境遇,更添几分勘破浮华、照见本真之感。此等境界,非学力所能至,乃天性使然,心光所照,令攸然心折不已。”
王砚书亦按捺不住,霍然起身,朗声道:“好!裴娘子此画此诗,神来之笔,意境高绝,是为真正的风骨气度!”
一部分真正懂画爱诗的文臣贵女也纷纷掩袖赞叹,低语声在席间蔓延。
“确实不凡,形神兼备……”
“可惜了……若非当年……”
“若她此身完好,裴府的门槛怕是早被求亲者踏平了……”
郎君席位间,更是一片压抑私语。多是以袖掩唇,与同伴交谈。更有甚者,则怔怔望向裴照野,目光流连。
其中,荥阳郑氏的长公子郑匀亭,亦凝望裴照野的方向,久久未动。
他的视线直盯着裴照野乌发间那点刺目的金芒,点着胭脂的绛唇紧抿着,他端起案上素釉酒盏,喉结滚动,将苦涩酒液徐徐咽下。
武将席处,杨离往嘴里送了口点心,腮帮鼓囊囊地嚼着,眉梢眼角间,俱是神采飞扬。
努着嘴压了压心头那点快意,才对着身边的副将压低声音,道:“瞧见没?我妹妹,这西京上哪找得出第二个这样的仙女来。唉,早跟你们说过,想攀裴家这门亲啊,要趁早。如今呢,可就没戏啦。”
崔灵昭立在席间,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羞愤,简直无地自容。
她惶急四顾,求助般地看向杜若蘅,杜若蘅却避开了她的目光,干脆垂眸,盯着杯中晃动的酒液看。
崔灵昭气不打一处来,直跺了跺脚,寻了个远些的别处坐。
裴照野对周围如潮的赞誉仿若未闻,只微微侧首,对青梧低语,“取杯清水来。”
青梧点头,奉上温热清水。
裴照野接过素瓷,遥遥举杯示意,再将杯中清水饮尽。
她以水代酒,回应古礼,好做全礼数。
裴照野放下素瓷杯,清水稍稍压下了喉间的灼涩,指尖的微颤却尚未平息。
宫侍上前,动作轻巧,颇为恭敬地将那张宣纸收拢。
裴照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方才强行压下的眩晕再也抑制不住,肺腑间撕扯的剧痛让她几乎蜷缩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她紧紧闭着眼,眼睫颤抖,指尖死死掐着袖中的墨玉棋子,用力到骨节泛白,才勉强维持住仪态。
萧允贞覆上她藏在袖中的手。
他方才罕见地一言未发,不知不觉间,竟靠得更近,两人几乎要贴在一起,萧允贞趁机悄悄钻进她宽大袖摆当中。
那只手留有抚琴弄弦造就的薄茧,将她冰冷僵硬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再将他自己的手塞了进去,十指交缠,紧密相扣。
他的手心滚烫,包裹住她冰凉刺骨的指尖,蛮横地驱散开她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
裴照野没有睁眼,也没有力气挣脱,只是任由他握着。视野漆黑一片,感官却变得异常清晰,她能感觉到萧允贞跳动的脉搏,透过肌肤传递过来,阵阵鼓动。
曲水依旧潺潺,远处丝竹声不知何时已重新响起。
宫侍们鱼贯而入,奉上新的佳肴美酒,谈笑声也渐渐重新浮起。
裴照野在眩晕的黑暗中,只听到身畔之人轻轻笑了一声,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汗湿的鬓角:
“裴含章,你心口跳得好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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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椒兰忮(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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