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梧小心地推动轮椅,避开人流,沿着曲折的回廊,向一处临水的八角水榭行去。
萧允贞随在其后,任凭他说什么,裴照野都不再搭理了。
水榭四周花木扶疏,几株高大的玉兰树盛放,清冽的幽香稍稍驱散了宴席间的浓腻气息。
轮椅刚在水榭边停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跟了过来。
“姐姐!”裴敏之快步赶来,往轮椅旁一蹲,挥挥手朝自己脖颈处扇风,脸上红晕未退,“刚才吓死我了,那个姓崔的也太可恶了!当众刁难人算什么正人淑女,我看博陵崔氏也不过如此,行事下作,叫人不齿!”
裴照野不做回应,反倒蹙起眉头,斥道,“没规矩,起来。”
“是!”裴敏之急忙从地上弹起,抖掉衣摆染上的灰。
裴玉之跟不上胞姐的步子,这才赶了过来,秀气的眉头微蹙,轻声道:“含章姐姐,您脸色不太好,可要唤园中随行医师来看看?”
裴照野冲堂弟笑笑,心中微暖,摇了摇头:“无妨,歇息片刻就好。”
她顿了顿,看向裴敏之,“把你从市井里学来的那套收收,记住封老师的叮嘱,守礼持重,不可胡乱轻言。”
“是,姐姐!”裴敏之朗声应道,左右检查起自己仪容。
听雨轩水榭临池,三面轩窗洞开,垂着竹帘,筛下斑驳光影。池风裹着水汽穿堂,清冽微寒。紫檀小几上,白瓷茶具莹润生光,青玉碟中摆置几样玲珑细点,精巧剔透。
上首紫檀雕花扶手椅上,端坐范阳卢氏的老宗主卢桓,气度雍容,正品着茶点。
她身旁立着一位身形高挑的郎君,便是卢氏卢珺。
着一身剪裁合身的绯色织金锦圆领襕衫,玉带紧束。墨发半披,顶心以一枚玲珑金环扣住。
这类服饰通常色泽鲜艳,花纹繁复,因其方便舒适,遮挡严密,多为士人穿着。大梁民风开放,寻常男子为展露身材,大多不愿着圆领样式。
离得稍远,那卢家郎君又持了柄腰扇轻摇,看不清具体五官,但已窥得几分顾盼神飞。
轮椅碾过水榭金砖地面,发出阵阵轱辘声。裴照野被推至主位,与卢桓相对。
卢桓正要行礼,萧允贞对其摆摆手,端了碟糕点,自行踱到靠窗的花梨木鼓凳上坐下,只当是旁的春景一块。
裴敏之跟在轮椅后,一步踏入水榭。她反复警醒自己,仪容谈吐需得体大方,不能给裴氏丢人,给老师丢人,然而,当她的目光猝不及防撞上卢珺那张脸时——
她整个人僵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圆,嘴巴无意识地微张,脸上那点强撑的气势瞬间冰消瓦解。
卢珺薄唇紧抿,下颌微抬,神情颇为倨傲。肤若冷玉,却显得明艳张扬,秾丽袭人,眼尾线条迤逦,描着薄红。眉心一点朱砂,将他本就极盛的容色衬得灼目耀眼。
裴敏之望着他,红透了耳根,脸颊烧得滚烫。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地撞击着胸腔,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见裴敏之这般痴样,卢珺以扇掩面,眯起眼冷笑了声。
水榭内一片寂静,唯有池风拂过竹帘的沙沙轻响。
一声极轻的咳嗽打破了僵持,是裴照野。
裴敏之惊得一哆嗦,猛地回神,意识到失态,脸上红晕更甚,慌忙垂下头,眼神慌乱地在地上乱瞟,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
裴玉之不动声色地扯了下她衣袖,她才如梦初醒,僵硬地对着上首的卢桓行了个礼,“裴氏敏之,见过卢宗主。”
卢珺瞥了她一眼,卷起扇面,系回腰侧,依礼对裴照野微微躬身,“范阳卢氏卢珺,见过裴宗主。”
卢桓捻动珠串的手指略略一顿,自年轻人一来一往间扫过,再转向裴照野,客套道:“老身久闻裴宗主抱恙持家,辛劳不易。今日得见风仪,沉静清贵,果不负河东裴氏宗主之名。范阳卢氏,谨致问候。”
“前辈言重。家门琐务,分内之事。劳前辈携卢郎君亲临,裴氏深感荣幸。”裴照野微微颔首,她稍顿,迎向卢桓审视的视线,“舍妹敏之,年少顽劣,疏于管教,此前多有荒唐行止,贻笑大方。”
卢桓颔首,目光转向依旧垂着头的裴敏之,缓缓问道:“闻裴小娘子近来潜心向学,知过能改,不知师从哪位大儒?所习什么经文?”
裴敏之脑子里仍是混沌一片,那点刺目朱砂就在跟前晃荡,听到问话,她只得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再度躬身:“回卢宗主,小女师从封时贤老师。近日正随老师研习《论语》,兼习《孙姬兵法》……”
卢珺连掩袖遮挡的戏码都懒得做,干脆笑出了声,那双飞红上挑的眼尾斜睨过来,“哦?裴娘子还习兵法?倒是稀罕,不知那兵者,诡道也,当作何解?裴娘子既习此道,想必已深谙其中三昧。不知可曾在赌坊牌局、市井缠斗中,大展所学?”
若在平日,被人如此当众揭短挑衅,裴敏之早已拍案而起,踩上桌凳破口大骂,然此刻,她脸颊涨得通红,抬眼瞪向卢珺,却又撞入那双眼中。
眼尾染霞,本该极尽风流,却盛满讥诮,她心口又不争气地漏了一拍,气势莫名弱了三分。
再者,堂姐近在咫尺的威压让她醒了又醒。昨日封老师还言,动怒失仪,加倍惩处,言犹在耳,她可不想再饿几顿肚子。
冒到喉口的关你屁事被裴敏之死死咽了回去,她绷直脊背,下颌微扬,脸颊的红晕未退,却不闪不避,直直迎向卢珺,一字一顿道:“卢郎君此言,敏之不敢苟同。《孙姬》之要,首重道义二字。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敏之昔年顽劣,行事确有孟浪不当之处,封师严训,铭记于心,赌坊之行,亦早已断绝。”
她微微一顿,目光却愈发清亮,续道:“然郎君所讥市井缠斗之事,西市马某,倚仗亲故为不良人,欺行霸市,辱及客商,更调戏随行弱质;东市赵二,伙同其戚,以赝品诈取巷口陈翁毕生积蓄,老翁悲恸,几欲投河。此非寻常口角纷争,乃仗势凌弱、戕害良善之恶行!”
“律法之绳未及,公义之声不闻。敏之亲睹此等不平,若袖手旁观,听任宵小横行,弱者泣血,岂非枉读圣贤书,愧对道义二字,更负河东裴氏百年清名!封师所责,在于敏之手段粗疏,不计后果,师训如钟,敏之自知行事不当,为家中添去数桩麻烦,日后自当谋定而后动,然——”
“若再见此等恶行,敏之纵知前路荆棘,亦当挺身而出,此志不移!”
话音落定,余音仿佛还在梁间萦绕,连穿堂池风都绕开了道。
裴玉之以袖掩面,圆睁的杏眼里满是惊愕。裴照野垂在银狐皮褥上的指尖,稍稍放松了一分。
水榭内陷入微妙沉寂,唯有卢桓捻动珠串的轻响。
卢珺薄唇微启,嗤笑一声,方才系回的素面腰扇不知何时已滑入他指间,他修长的手指一下下地敲击着扇骨,“裴娘子好一番慷慨陈词,当真是振聋发聩。”
“读了几日兵书,便敢将道义挂在嘴边,视己为除暴安良的侠士?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裴娘子倒是用得顺手,视市井为战场,拳脚作刀兵。这份不得已的胆魄,当真叫珺佩服。只是不知——”
他微微拖长调子,扇骨敲击掌心的节奏略略一顿,“各中恶行,自有京兆府律法裁决,裴娘子所谓路见不平,是信不过朝廷法度,还是觉得你裴氏娘子的拳头,比王法更硬?比京兆府的板子,更能明断是非?”
裴敏之被这番质问钉在原地,脸色白了三分。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又觉语塞喉间,长叹一声,只好作罢。
卢珺直直盯着她瞧,看了足足有三息那么长,敲击扇骨的指节却停了下来,他以扇遮面,视线转向窗外春景,又添上一句:
“哼……不过意气之勇,蛮触之争。”
裴照野将一切尽收眼底。她缓缓抬手,指尖微颤,端起面前茶盅,浅浅啜了一口清冽微苦的茶汤。
“望卢前辈明鉴。”她放下茶盅,瓷底与紫檀几面相触,磕出一声轻微脆响。
“舍妹心性质朴,嫉恶如仇,然少年意气,行事确如卢郎君所言,常失之鲁莽,不谙世情之复杂,亦不明权宜之道。此非藐视王法,实乃赤女心切,思虑未周。封师严训,首重其明势与度,使其知,勇非仅拳脚,义需合于法度。然其本心,如璞玉未琢,尤为可贵。若得卢郎君这般明察秋毫、深谙世事之人时时提点,导其明辨进退,权衡利弊,赤忱化为周全,则非独敏之之幸,亦是地方之幸,更显我朝法度教化之功。”
“范阳卢氏,累世簪缨,诗礼传家,门风清正端肃,海内共仰。”她微微侧首,视线掠过卢珺,语气诚挚,“卢郎君姿容绝世,慧心明澈,更乃芝兰玉树,人中翘楚。”
言之有理,裴敏之悄然点头,竟鬼使神差地抬起眼皮,偷偷朝卢珺方向瞄了一眼,目光恰好撞上那点艳色朱砂,又慌忙垂下头。
裴照野仿若未见,继续沉声道:“裴氏门庭,自愧弗如。然,若两家有缘,蒙卢宗主与卢郎君不弃,愿结秦晋之好,则实乃敏之之幸,裴氏之幸。”
她稍作停顿,看向卢桓,微微颔首,“河东裴氏宗主裴照野在此,恳请卢宗主与卢郎君,日后对敏之多加教诲,严加约束,导其归正,使其不负卢氏门楣清誉。”
卢桓捻动珠串的手指总算停下,目光落向卢珺,自家孙子摇着腰扇,别过脸望着窗外池水。
她又看了眼正坐在一旁嚼糕点的七殿下萧允贞,哪怕他一言不发,不曾表态半句,但他肯来陪同,便就昭示了裴氏如今地位。
她活了这把年纪,深知姻缘长久之道。河东裴氏根基深厚,这位病弱宗主心智如妖。她听闻长孙氏病故后,求娶七殿下之人不减反增,甚至她卢氏一位远房姪儿,也被七殿下一句庸俗之人不嫁打发回来,这裴宗主竟能将他哄服帖,当真是手段了得。
珺儿心高气傲,脾性大了些,寻常人压不住。这个裴敏之,或许正是天造地设?
卢桓思毕,捻珠动作恢复从容,复又开口,道:“裴宗主言重了。少年人血气旺,行差踏错在所难免。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是严加约束四字,老身愧不敢当。”
她顿了顿,温和扫过卢珺侧影,略带深意,续道,“珺儿这孩子,性子是烈了些,眼里揉不得沙子,然心地纯善,是非分明。老身只盼他,莫因这急脾气,将来唐突了裴小娘子才好。”
裴照野适时端起茶盏,刮去茶水热气:“时辰不早,不敢多扰前辈清静,晚辈先行告退。”
卢桓颔首,应道:“裴宗主请便。”
裴照野侯着萧允贞咽下那块点心,才拜下一礼,青梧迎上,推着轮椅朝外去。
裴敏之如蒙大赦,逃也似地跟着往外走,脚步虚浮。临出水榭门槛,终究没忍住,偷偷回头望了一眼。
卢珺亦侧过身看向她,扇面遮蔽,看不见他神情,只眉间一点朱砂,在他冷玉般的肌肤上,红得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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