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亭靠近园林边缘,建于青石垒砌的高台上,视野开阔,四周古木参天,枝干虬劲,风过林梢,拂来阵阵松针清气。
亭内陈设简朴,一张厚重的柏木长案,几件花梨木鼓凳。案上盛着色泽浓酽的河西云雾,一旁瓷盘上堆着金黄酪酥,香气朴拙。
卫家此番前来的,是为卫长缨与其胞妹卫长明之父,吴郡陆氏,陆怀瑜。
此人年约四旬,气质温润,身形颀长,着松绿织锦,眼神明亮而温和,静坐时腰背笔直,自有一股不易摧折的韧劲。身后立着两名侍从,恭谨垂首,纹丝不动。
卫长明则安静坐在父亲下首的鼓凳上,她约莫十六七岁,比裴玉之略长一两岁,脸庞轮廓圆润,还留有些许少年稚气。她身着一件杏黄齐胸襦裙,外罩素色半臂,剪裁利落,不见丝毫繁复点缀。
她坐姿极正,双手平放膝上,目光沉静地落在面前粗陶茶盏上。
裴照野一行甫至亭外,陆怀瑜已起身相迎。
他目光先落于随行的萧允贞,神色一肃,趋前几步,对着那昳丽身影深深一揖,道:“卫氏正君陆怀瑜,拜见安阳郡君殿下,望殿下万安。”
萧允贞懒懒地嗯了一声,广袖随意一拂,算作免礼。
“裴宗主驾临,一路辛苦。亭中风爽,快请入座。”待礼毕,他这才转向裴照野,侧过身,亲自引着裴照野的轮椅安置在背风处最稳妥的位置,又对裴玉之温言道,“这位便是玉之小郎君吧,也快快请坐。”
萧允贞凤眸扫过亭内简素陈设,唇角几不可察地一撇,显是兴致缺缺,自顾在裴照野轮椅旁寻了处可凭栏的位置,倚柱而立,权作壁上观。
裴敏之亦步亦趋,依样行礼后便缩在堂姐身后,竭力敛息。
陆怀瑜振袖敛裾,也随之落座,对身后侍从吩咐道:“奉茶。”
一名侍从应声上前,素手注汤。
裴玉之双手接过那名侍从奉上的白瓷,垂下眼帘,脸颊染上淡淡红晕,微微欠身,柔声道:“多谢陆伯伯。”
陆怀瑜弯起眉眼,含笑点头,目光在裴玉之身上停留片刻,才轻声回应:“好孩子,无需多礼。”
他端起茶盏,轻呷一口,复又开口,道:“裴宗主,卫家世代军功立世。我家娘子、小女长缨皆在陇右军中效力,家中事务,本应由家母主理。不巧家母近日微恙,需静养,不便出行。”
他顿了顿,目光坦诚地看向裴照野,颇显恳切,“明儿乃家中幼女,她的终身大事,为人父者,终究是放心不下,想亲眼瞧看,也好回去细细禀报娘子。故而冒昧恳请家母允准,由我代她前来。若有唐突之处,还望裴宗主海涵。”
裴照野微微颔首,指尖在膝上银狐皮褥的细绒上轻轻划过:“陆世伯言重了。老宗主与我外祖母有袍泽之谊,她老人家贵体欠安,自当静养。您为长明妹妹终身计,不辞辛劳,亲力亲为,此等慈父之心,晚辈虽年轻识浅,亦深为感佩敬重。”
陆怀瑜神色稍缓,侧首看了眼端坐一旁的女儿,目光温煦,尤显疼爱之色:“小女长明,性子实诚,讷于言辞,心思倒静。不似她阿姊们习武弄枪,反爱在书房消磨,或去后山观景。前日还同我说,府中那几株老松,虬枝盘桓,颇有道韵天成之感。”
他说着,目光温和地转向裴玉之,“听闻玉之小郎君亦好此道?更巧者,明儿去岁曾随她母亲回河东祖籍解州祭扫,彼处山河形胜,想来与裴氏故里风物相近,亦是难得的缘分。”
裴玉之安静地听着,听到卫长明喜好道藏时,眼帘抬起,轻轻点头,唇角抿起一个温润的笑意,颊边梨涡若隐若现:“是,只是玉之驽钝,卷中真意,虽不能尽悟,但仍心向往之。”
裴照野端坐轮椅中,病容虽盛,眉宇间却是一片沉静宁和。她微微颔首,目光温煦地落在裴玉之身上:“玉之性情柔顺贞静,不喜喧闹,刺绣尚可,亦好道门经典,常于静室焚香,诵《清静经》、《道德经》,以求宁心澄虑,体悟自然之道。”
一直端坐如背景的卫长明,肩头微震。她蓦然抬首,那双惯常显得板滞的眸子,此刻竟如拨云见月,倏然清亮起来。她的视线定在裴玉之身上,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又有些笨拙地卡住了,脸上也泛起一层薄红。
陆怀瑜看在眼里,眼底的笑意更深,温声道:“明儿,玉之小郎君也喜读《清静经》呢。”
话题忽至己身,卫长明下意识挺直脊背,显是紧张,她抬眸飞快掠了眼对座裴玉之,复又垂下,低声道:“在弘文馆听老师讲学时,窗外有竹,风过叶响,那沙沙的竹叶声,好像也和书上的道理合到一处了。读《清静经》时,也是这般感觉。”
裴玉之闻言,耳尖渗出绯色,他微抬眼帘,望向卫长明,只觉其沉静气质迥异寻常。他声若蚊蚋,颇显腼腆局促:“玉之亦喜清静。只是,家中境况寻常,母亲为官清贫,无力延请名师。玉之只在族中内塾里,粗浅识得些字,读过几卷蒙书。闲暇时,常借些道藏抄本,于静室中自行揣摩。若窗外恰有风过竹篁,簌簌之声入耳,便觉尘虑尽消,甚是安然。”
言毕,卫长明眸中流露出几分钦佩,道:“自行揣摩,更需静心功夫。我在弘文馆,有夫子解惑,有同窗论道,尚觉经义深奥。裴郎君能于内塾之外,借书抄经,独自体悟,这份专注和恒心,当真不易,着实令人敬佩。”
她略微一顿顿,又调整了下语气,好显出几分亲近来,“每当我心绪烦杂,也常寻僻静处抄经静心。墨研开,笔锋落于素纸,心便也跟着沉了。这法子,看来郎君与我都觉得好。去岁解州祭祖,登高望远。彼时正值深秋,中条山色如染,盐池浩渺如银海铺地,天地相接处,极是开阔。那时便想起书中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之句,仿佛懂了三分。”
裴玉之唇边漾开温软笑意,梨涡浅现,眼中局促被这份真诚的敬意熨帖了大半:“姐姐亲见山河,体悟自深。玉之虽无缘亲至河东故地,亦常听母亲提及汾水之泱泱,霍山之巍巍。便在院角植了几竿修竹,落雨时分,听雨滴敲打青筠,淅淅沥沥。这竹雨清音,便是玉之的大美了。”
卫长明听得专注,用力颔首:“自然!雨落竹梢,是清音,亦是天籁。裴郎君能从细微处体悟大美,这份心境,才更为难得。”
她略作思忖,带一丝热忱,声亦放轻,“我在弘文馆的藏书中,翻看过《南华经》,见鲲鹏垂天,见鲦鱼出游,虽未尽解其意,但觉寰宇浩渺,心为之阔。不知郎君可曾读过?若郎君不嫌我笔迹拙陋,便誊抄些精要篇章相赠郎君?”
裴玉之眼眸清亮,那份纯粹的欢喜几乎要满溢出来,他微微前倾,声音雀跃:“玉之只借得残卷,读过零星几篇,尤爱《逍遥游》。虽其中玄奥未尽通晓,然每读北冥有鱼,神思便随之游于瀚海,慕那抟风九万的大鹏。胸臆间,似也有长风鼓荡。姐姐……”
他话到此处,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语调似乎过于急切,失了世家公子应有的贞静持重。
裴玉之脸颊倏地一热,慌忙收敛了外放的神态,身体微微后靠,重新端坐,双手也规规矩矩地交叠放回膝上,声音恢复一惯温软平和,唯尾音里还残留些未褪尽的悸动:
“……长明姐姐不弃,愿赐墨宝,玉之感激不尽,定当珍之重之。”
他说完,才敢稍稍抬眼,目光忐忑,飞快地掠过卫长明的脸,想确认自己方才的失态是否被对方察觉、是否惹她不快。
他为掩饰这份忐忑,便轻声续问道,“长明姐姐方才所言解州山河,想是更为雄浑阔大,更契书中鲲鹏游弋的意境?”
卫长明谈及此景,轻轻一笑,神情舒展:“是,中条层峦叠嶂,秋色斑斓,盐池百里,但见长河落日,四野苍茫,顿觉心胸涤荡,方知书中所述非虚。”
她的语速渐渐慢了下来,目光也从裴玉之面庞移开,落向自己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用拇指指腹搓搓食指关节。
顿了顿,才又抬起眼,脸颊迅速漫上一层薄红,连耳根都透出藕色,“若裴郎君得闲,日后可愿一同亲往观之?”
裴玉之面上绯红更甚,急忙以袖掩唇,长吸一口气,轻轻点头。
亭角处,萧允贞意兴阑珊地把玩着腰间玉佩流苏,瞧也没往那方瞧上一眼。
裴敏之只觉这二人在书堂辩经论道,听得昏昏欲睡,目光飘向亭外。
陆怀瑜见女儿言语间流露真诚,毫无阴阳女男之见,眼中欣慰愈浓,静可生慧,亲山水草木亦是养心。两个心性纯良、喜静向道的孩子,能知彼此心意,便是天赐的良缘了。
裴照野观此情景,卫家小娘子心性质朴敦厚,通透豁达,毫无骄矜,反能体谅他人不易,尤显珍贵。玉之温婉贞静,善持家,能勤勉自学,安守本心。二人性相近,情相通,于姻缘实为至珍。
她稍作斟酌,开口道:“卫氏满门忠烈,守土安民,功在社稷,家风仁厚,重信守义。玉之性亦温婉贞静,虽囿于内塾,然勤勉向道,心性澄澈。彼能得卫家青眼,结此静缘,乃其福泽,亦裴氏之幸。若卫家不弃,裴氏深以为荣,愿缔此良缘,永续通家之好。”
陆怀稳稳端起面前白瓷,含笑应道:“明儿与玉之小郎君,皆性喜清嘉,心意纯善相通,此等良缘,实属天作之合。怀瑜代家母、娘子,认下这门亲事,待家书商议妥当,必给裴氏一个满意的答复。”
亭内暖融空气凝滞了一瞬,卫长明似乎想到了什么,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腰间悬挂的一枚青玉佩。那玉佩形制古朴,色泽温润,并无繁复雕饰,只素面打磨,触手生凉。
她面上微赧,指尖在那光润的玉面上摩挲了一下,再解下玉佩,双手托着,递向裴玉之。
“裴郎君,这个给你。”
裴玉之怔在原地,浑身滚烫。
他站起身,双手接过那枚犹带对方体温的玉佩。他珍重地将玉佩握在掌心,抬眸望向卫长明,眼波温软如水,声音轻颤,差点要落下泪来:“谢谢长明姐姐。这玉佩,玉之很喜欢,定当好好收着。”
卫长明见他收下,面上朴拙的笑容更盛,用力点了点头。
萧允贞瞥见这情景,凤眸中掠过几分兴味,唇角微勾,定定望向裴照野。
裴敏之则瞪大了眼,盯着弟弟,又瞧向玉佩,心中百感交集。
裴玉之坐回原位,螓首微垂,小心地将那枚青玉佩纳入衣襟,紧贴心口。
[爆哭]裴敏之:这不对吧,怎么可能这么顺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1章 椒兰忮(八)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