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起,檐角风灯次第点亮。
如潮的人声退去,唯余深处虫鸣唧唧,水声潺潺。
轮椅碾过青石路面,裴照野靠在椅背上,银狐皮褥严实地裹至腰腹,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经两番应对,尘埃落定,心弦稍松。她阖着眼,呼吸绵长。
萧允贞随行在侧,花青缭绫的广袖垂落,步履闲适无声。廊灯光晕将他左颔那颗青痣映得格外分明,他并未言语,目光却似有实质,沉沉地落在裴照野毫无血色的侧脸上。
裴玉之脸颊绯红,目光还忍不住瞟向卫长明离去的方向。
“含章姐姐,”裴玉之几经犹豫,嗓音轻颤,小心地将那枚温润的青玉佩捧到裴照野跟前,“这块玉佩,还是姐姐替玉之先收着吧?母亲尚未……”
裴照野微微侧首,目光落在那枚素净的青玉上,又抬眼看向堂弟,那份纯粹的欢喜让她紧绷的心弦稍稍松软了些许,柔声道:“既已赠你,便是你的缘法。好生收着便是。五姨母那边,自有我去说。”
裴玉之眼中亮起光,如释重负,珍而重之地将玉佩收回怀中,紧贴心口,轻轻点头:“是,多谢含章姐姐。”
一旁的裴敏之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卢珺眉间那点灼目艳色在她脑中挥之不去,搅得心头纷乱。她搞不明白,不就是个有些姿色的小郎君,怎么能给她弄得五迷三道的,脾性那般糟糕,怪不得这个年纪了还没嫁人!
“行了,”裴照野看出她的魂不守舍,疲惫地阖了阖眼,“今日事毕,你们且自去园中走走,看看花灯,莫要拘在此处。敏之、玉之,今日所言所行,回去后一字一句,细细思量,禀明五姨母与封老师。不得有半分隐瞒,亦不得添油加醋。”
两人立刻收敛神色,恭敬地望向堂姐。
“是,含章姐姐。”两人齐声应道,裴敏之如蒙大赦,与弟弟一同跟着引路的仆妇,身影很快消失在回廊拐角。
池风裹着水汽穿堂而过,吹得墨狐皮褥边缘细绒微微拂动。妹弟离去后,裴照野强撑的精神气也卸下几分,疲惫感更甚,指尖在袖中摩挲那枚墨玉棋子。
萧允贞看着那对年轻姐弟雀跃离去的背影,又瞥了一眼轮椅中明显倦怠下来的裴照野。
他直起身,衣摆拂过光洁的地面,踱步到轮椅后,将青梧赶去一边,极其自然地握住了推把。
“热闹看完了,小崽子打发了,气也该消了吧?裴含章,我带你找个清净地方歇歇。” 虽是询问,轮椅已被他稳稳推动,朝着另一处水榭行去。
青梧连忙垂首跟上。
暖黄光晕在渐深的天幕下晕染开来,将池畔垂柳的剪影拉得细长。萧允贞推得很稳,步履从容,仿佛只是在月下漫步。
不多时,轮椅停驻在一处更为小巧精致的水榭前。此处视野更佳,直面一片开阔水域,风过水面,沙沙作响。
青梧侍立一旁,正欲低声询问主人家是否需要饮水或传唤医师。
水榭外曲折的回廊上,却传来一阵环佩相击的清越声响,由远及近,不疾不徐。
萧允贞原本已随意地倚靠在水榭栏杆上,目光投向池面。闻此声,他凤眸微抬,懒洋洋地朝声音来处瞥去。
一道颀长身影,出现在回廊前,灯影下。
来人端方清俊,眉目疏朗,绛唇紧抿,是为荥阳郑氏嫡长公子,郑匀亭。
他的目光,正牢牢锁向裴照野,眼神复杂。
那人收回视线,敛衽垂首,向着萧允贞的方向行了一个深揖,道:“荥阳郑氏郑匀亭,拜见安阳郡君殿下,殿下万安。”
萧允贞眯起凤眸,从发顶的玉簪到足下的云履,在郑匀亭身上逡巡片刻。
他并未立刻叫起,只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随即,他走到裴照野旁侧,斜斜倚在轮椅的扶手上。宽大的花青袖摆垂落,几乎将裴照野半边身子都笼在其下。
萧允贞伸出手,指尖缠起裴照野垂落肩头的一缕发丝,慢条斯理地把玩着。
郑匀亭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态,背脊端得笔直。袖中的手悄然攥紧,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刺痛尖锐,这才勉强维持住表面平静。
裴照野身体僵了一下,她实在无法在外人跟前习惯萧允贞这些触碰。她微微偏头,试图避开那过于灼热的呼吸,目光却平静地迎上躬身行礼的郑匀亭。
“郑公子快请起。”她对郑匀亭还有些印象,亦是她在弘文馆就学时的同窗,这人性子倔,礼数又过于周全,“不知公子来此,所为何事?”
当今天女继位之初,广开贤路,革除旧历,弘文馆倍出员额,定例每两岁在京中开设馆选。更破去女男之限,特许男子入学。
然则世风所囿,皆如裴照野少年时所想,只当男子读书无用,当以相妻教女为本。再者,馆中束脩高昂,耗资甚巨,寻常人家,多不愿倾资培子。唯顶级士族,方有余力送男儿入学,借此广结贵女,也可充作联姻雅奁。
裴照野本就算不上什么广涉交际之人,就学时心高气傲,只顾钻研学问,与寻常同窗来往泛泛,仅同京兆杜氏杜若蘅有些许密切沟通。同窗中男子甚少,便也多少记得这位郑氏公子。
郑匀亭这才缓缓起身,抬眸的瞬间,视线不可避免地扫过眼前二人姿态。
安阳郡君的手指还穿插在裴照野发间,郑匀亭一怔,心下刺痛无比。
“裴娘子,许久不见。”
郑匀亭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件,是用素青锦缎仔细包裹的长形匣盒。那锦缎已有些陈旧,边角处甚至看得出反复摩挲的痕迹,却保存得极为妥帖干净,不见一丝污损。
他双手捧着,走到裴照野轮椅前三步之遥停下,再次微微躬身。
“匀亭冒昧,此物,乃弘文馆旧时之物。当年娘子批阅后,匀亭一直代为保管。”他顿了顿,目光落向手中的包裹,“裴娘子因病休学,此稿便一直留在匀亭处,未能及时归还。此乃娘子心血所凝,匀亭不敢私藏,更不敢令明珠蒙尘。今日曲江宴上得见故人,思及此物,特来物归原主。一则全同窗借阅之情谊……”
郑匀亭抬起头来,直视裴照野平静的眼眸,他忍不住吞咽了下,喉结滚动,声音更低了些,“二则,也算了却匀亭心中一件旧事。万望裴娘子见谅。”
青梧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恭敬地接过那锦缎包裹。
入手微沉,他小心地解开束带,层层展开素青锦缎,露出其中书册真容。
那是一本纸页已稍有泛黄的诗集,封面以端雅小楷书写道:《弘文馆诗草·永昌十二年科》。
翻开扉页,一行清峻峭拔的批注赫然映入眼帘:
诗言志,贵乎情真。辞藻虽工,情伪则失其本。
裴照野阅
墨迹如新,字里行间颇有少年人锐气,那时她筋骨完好,意气风发,立于云端。
裴照野看向自己当年的字迹,指尖埋在厚毯间蜷缩了一下。
恍如隔世。
她记得这本集子,记得弘文馆窗外的竹影,记得同窗或青涩、或匠气的习作。郑匀亭之诗,也略有印象,清丽婉约,在一众习作中颇为出挑。她那时心气正高,批语也写得直白犀利,未曾顾及收诗者感受。
紫檀木匣上,那层光泽温润,令她回忆起弘文馆明亮的书斋,那个执笔挥毫,少年意气的自己。
这位郑氏公子大多时候更善聆听,偶尔递还誊抄笔记。
一场寒毒,却能葬送她的一生。
“郑公子,此稿不过当年信笔涂鸦,劳烦公子精心保管至今,照野感念于心。” 她微微停顿,目光坦荡地看向郑匀亭,“物归原主,同窗借阅之情已全。公子心中旧事,亦可放下了。”
萧允贞缠绕发丝的手指顿住,仔细扫过那行批注,又掠过裴照野瞬间细微的神色变化,他将手中发丝卷在一块,才瞥了一眼郑匀亭的脸色,那位公子正竭力维持平静,可实在难掩波动。
他并未出言讥讽,只是唇角似笑非笑的弧度深了些许,凤眸中闪过近乎悲悯的嘲弄。
郑匀亭眼中的那些情愫,他再是熟悉不过。
多年以前,当朝七殿下萧允贞,也是这般被规训在重重礼法之下,也曾心怀憧憬,以为能凭借才情品貌觅得良缘。
那个循规蹈矩、满腹诗书,渴望与才学修养皆为上乘的正人淑女结发相守,共度一生的自己。
他实在忍不住去想,若爹爹尚在人世间,七殿下是不是也会变作郑匀亭,变作一钵瓷器,一匣十盅,满窑三千。
可那叫裴含章如何瞧得见他?
他比裴含章年长,男子寿命本就短于女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繁衍子嗣,男子通常早早就嫁做人夫,鲜少有女子会娶长于自己的郎君。
他若是不变作安阳郡君,不变作离经叛道的疯癫之人,那便要眼看着裴含章娶郑公子,娶他的几位皇弟,又或是娶宋小郎君,无论娶哪家夫郎,终究也不会是他。
他忽然觉得有些索然,缠绕发丝的指尖也松了些力道,只轻轻摩挲起那缕凉滑的青丝。
郑匀亭感受到了来自高位的无声嘲弄,扎在他竭力维持的平静表象上。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萧允贞,只将全部心神凝聚在裴照野身上。
如今的裴照野像一把钝刀,割开他心上早已结痂的伤口。他今日赴宴,本就是想要斩断情愫,若有机遇,同裴照野叙几句旧,确认她的伤情,也好叫自己彻底死心。
他以为自己放得下,可再见到她,更加无法断去念想,当年那个天之骄女才情未泯,更是镀上一层勘破浮华的文人风骨。
读书本是为了明理,却让他无可避免地对佳人更加倾心,实在滑稽。
“娘子当年批语,字字珠玑,切中肯綮。”郑匀亭的声音有些发紧,他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更加平和,“匀亭受益匪浅,一直珍视有加。”
六年了,多少个灯下摩挲书页的夜晚,那些被退回婚书后辗转难眠的煎熬,那些强自压抑下去的念想,此刻都随着旧念翻涌上来,几乎要冲破他精心构筑的堤防。
挪用一下古代进士的编年记录法[害羞]
(擦汗)第三章就留下的男子同窗伏笔,终于写到了![爆哭]很难想象当时的男同学会有不爱慕女神的理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2章 椒兰忮(九)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