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十四年,三月廿五。
终南山巅,云层积压,松林虬枝,湿冷的雾气自幽深谷底升腾而起,在山谷间翻涌盘旋,将玉虚宫庄严的黑瓦朱墙晕染上影绰。
车轮碾过最后一段陡峭山径,山石粗粝,硌得车身一顿,终于停稳。
山门外,石阶湿滑,早有数名坤道肃立等候。
为首的是位坤道,气质端凝,手持拂尘,道髻梳得一丝不苟。见到裴府车驾,上前一步,稽首为礼,道:“贫道云岫,恭迎裴宗主法驾。观中已备下静室,请宗主随贫道移步,入观安置。”
青梧先行下车,招呼仆役搬下轮椅。裴照野在青梧同另一名健妇的搀扶下,挪至轮椅上坐定。墨狐裘将她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张过分清减的脸,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倦色。无孔不入的水汽,沁入骨髓深处,引得膝上旧伤酸胀刺痛。
她微微颔首,对那坤道回礼:“有劳云岫道长。”
轮椅碾过苔藓浸润的青石板路,声响沉闷,山门寂静,显得格外清晰。浓雾缭绕,将前方引路的云岫道长身影也洇染得朦胧不清。檐角悬挂着青铜风铎,偶尔被山风掠过,发出几声空灵悠远的轻鸣,更添空寂。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山风,观内却并未因此温暖多少。呼吸间满是经卷的陈旧气息,偌大的宫观空旷得惊人,法事在即,玉虚宫内道行稍高的道人,早已倾巢而出,奔赴西京滔天盛典。
余少部分人留守观中,处理日常事务,接待香客,看守经卷重地。
零星几个道童在远处廊下匆匆行走,脚步轻盈,似观中狸奴。
云岫道长步履无声,引着裴氏一行穿过殿宇回廊,将其安置在客院一处僻静跨院。
院落不大,却极为清幽雅致,推开雕花木窗,正对着一片苍翠欲滴的修竹林,几竿修竹沾满露水,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静室轩敞,陈设简朴洁净,一应用具皆备,燃着清冽的柏子香。
“此处清静,宜于静养,请裴宗主在此歇息。”云岫道长嗓音平和,将仪式物事一一交代清楚,“祈福法事定于后日卯时三刻,于三清阁前启坛。所需经文法器、仪轨步骤,稍后会有弟子送来详录。观中后山藏经阁,收有前朝孤本道藏,卷帙浩繁。宗主若静极思动,或可一观,权作消遣。若有其他需要,只管吩咐院外侍奉的道童。”
“多谢道长费心安排。”裴照野颔首,再次致谢。
青梧指挥着仆妇将带来的箱笼安置妥当,又仔细地为主人家铺好软榻,燃起银霜炭盆,暖意融融,渐渐驱散屋内湿寒。
裴照野靠在引枕上,目光穿过洞开的窗棂,投向那片在风中摇曳的竹林深处。
此刻的朱雀大街,想必已洒扫一净,清水泼街,黄土垫道,旌旗猎猎。
经司天台推演奏报,三月廿八,丙申,乃定日,上应吉宿,大利祭祀、庆贺,宜行旌旗。丙火申金,火金相生,象征天威赫赫,归途顺遂。是为陛下凯旋、告慰天地、安邦定国之不二吉期。
圣旨未下,她与萧允贞尚未完婚,终究欠缺一个正式名分。于情于理,此刻她都无资格亲身参与那场归朝盛典。贸然现身,非但于礼不合,更易授人以柄,徒增风波。故以河东裴氏宗主身份,登终南山,为陛下、太女殿下凯旋祈福,亦为这萧梁国祚社稷、天下苍生福祉祈愿,方是正途。此举既能彰显门第清贵,更将裴氏一门忠君爱国之心昭告天下。
且这祈福法事特意定于天女班师回朝途中,待陛下御驾归京,此讯恰可适时达于上听,孤忠皎然,胜却朱门献颂多矣。
午后,雾霭并未散去,反而愈发浓稠粘滞。
裴照野服了药,靠在窗边的榻上小憩,膝上摊着一卷《道德经》,纸页泛黄,墨字古拙,却久久未曾翻动一页。
窗外竹影婆娑,被浓雾晕染成深浅不一的墨团。
院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不同于往常道人沉稳步履,这脚步更轻,更冷寂,仿佛踏在虚空之上,不染尘埃。
青梧警觉地直起身,望向门外。
竹帘被人从外掀起,来人着一身青灰云纹的广袖深衣,料子挺括,色泽沉敛。墨发高束,几缕碎发垂落鬓边。那人鼻梁高挺,眉骨清晰,身形颀长挺拔,立于木框之内,周身自带几分拒人千里的寒意,将室内的暖融都逼退了些许。
正是尉迟墨雪。
他手中未持拂尘,仅捧着一只光润的紫檀木托盘,其上整齐叠放着几卷经书与一册写满蝇头小楷的祈福仪轨。
“裴娘子,”他将托盘置于门内一侧的矮几上,淡然道,“贫道奉都讲之命,送祈福仪轨及所需经卷。法事细节皆录于此册,娘子可先行阅览。若有不明之处,可询院外执役。”
自始至终,他的视线并未与裴照野真正相接,只当她是这静室中一件安置的器物。
这气息太过独特,清寒孤峭,与这玉虚宫端和气象格格不入。
裴照野在他踏入的瞬间,便已回忆起此人,清和堂素宴上,那个立于萧允贞身侧,手持白玉拂尘,预言否卦的年轻道君。
“有劳道君。”裴照野微微颔首,并未多言,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他。
细下查看,这位道君指节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指尖处却带着薄茧,想必是常年翻阅厚重经卷,或是握持拂尘法器留下的痕迹。
尉迟墨雪完成了差事,便不再停留。他复以颔首,算是回礼,转身欲走,青灰的广袖拂过门槛,带起一缕松针气息的冷风。
“且慢,”裴照野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叫住他,“还请道君留步。”
尉迟墨雪的脚步顿住,身形凝立,并未回头,只侧过半边脸颊,静待下文。
窗外浓雾翻滚,将他半边身影也模糊去了轮廓。
“清和堂中,道君曾言,天地否塞,”裴照野望向他挺拔却疏离的背影,指尖无摩挲着膝上经卷粗糙的纸页,“彼时仓促,未及请教深意。今日山中清静,不知可否请道君再解惑一二?”
室内一时沉寂,唯有炭火作响,更显空旷。
尉迟墨雪缓缓转过身来,目光终于落在裴照野身上。那双眸色极浅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如同蒙着薄雾的琥珀,深邃空茫。
“天地否塞,坤下乾上。象曰:天地不交,否。”他顿了顿,目光穿透了裴照野,落在她发间那支赤金螭龙衔珠步摇上。
尉迟墨雪轻笑一声,续道:“淑人以俭德辟难,不□□以禄。”
言毕,他不再停留,青灰色的身影退入门外雾霭之中,转瞬消失不见。
青梧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小心地添了一块银霜炭,轻声嘟囔道:“娘子,这位道君瞧着……好生不近人情。说的话也玄之又玄,叫人心里发沉。”
裴照野摇摇头,目光停留于门前,应道:“莫要在背后嚼人舌根,玄门中人,言语机锋自有其道,道君大抵是有些误会罢了。”
暮色四合,浓雾非但未散,反而因夜色浸染,更显沉滞灰暗。檐下的风灯次第点亮,晕开一团团昏黄模糊的光域。
裴照野用过素斋汤药,膝上的钝痛在湿冷中愈发难耐。她拒绝了青梧的搀扶,自己推动轮椅,缓缓碾过湿漉的青石板路,朝着白日云岫道长提及的藏经阁方向行去。
轮椅的木轮压过石缝间细小的苔藓,发出黏腻的微响。
她实在闲不下来,既然有机会拜读经卷,自当是要去瞧看的。
藏经阁位于玉虚宫最深处,背倚刀削斧劈般的陡峭山崖。巨大的乌木门扉沉重异常,此刻虚掩着,透出其间阵阵墨香,陈年纸张散发着特有的腐朽气息。山石深处,还有股驱之不散的淡淡霉味。
阁内光线稀薄得可怜,只在中央一张巨大的长条乌木书案上,点着一盏青铜雁鱼灯。
豆大的火苗勉强照亮书案周围方寸之地,乌木书架高耸及顶,摆满经卷,层层叠叠,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
裴照野停在门口,适应着阁内昏暗的光线。就在那唯一的光源处,一个青灰的身影正背对门扉,立于一架书梯之上。
尉迟墨雪并未理会身后来人,全神贯注于手中动作。
他左手捧着一卷厚重道藏,其书页边缘已有些卷曲泛黄,右手执着一柄细小的软毛拂尘,专用于清理积尘。拂尘的银丝极细极软,随着他手腕拂动,扫过书页边缘、书脊缝隙,动作专注而虔诚。
阁内极静,唯有拂尘扫过纸张的沙沙声。
跳跃的灯火勾勒出他清癯侧影,颇有种遗世独立的孤绝感。
裴照野停在阴影里,没有立刻惊动他。她放轻手脚,推动轮椅,木轮却碾过门槛下的石槽,发出咯的一声轻响,周匝寂静,声如裂帛。
尉迟墨雪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睫都未曾抬起。
直到手中那卷道藏的积尘清理完毕,他才将其小心地插回原位,扶着书梯踏下。落地轻如飘羽,青灰的衣摆只漾开一道涟漪。
他这才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投向门口的裴照野。
“裴娘子,藏经阁亥时落钥。娘子若要观阅,请自便。”他顿了顿,意识到裴照野不便自便,又道,“架上高处典籍,恐有不便,天色已晚,阁中暂无杂役,需取何书,皆可唤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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