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代完规矩,尉迟墨雪便不再多言,利落转身,走向另一排隐没在黑暗中的书架。
裴照野推动轮椅,行至中央书案旁。雁鱼灯光晕有限,暖意黄光仅能覆盖书案附近,她随手从离自己最近,又光线尚可的一排书架上抽出一卷。入手沉甸,卷轴外侧束着的缥带上,题着《尚书·洪范》。她解开束缥,将其摊在膝上,脆硬的纸页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墨色深沉的字迹显露出来。
裴照野的目光落在那些端严的字句上,试图将心神沉入其中。
然字句入眼,却难以触及心底。白日里车马颠簸,山间湿寒侵骨,入夜时分又是这般阴冷,她的身体实在招架不住。
纸上墨字在她眼前模糊晃动,连成一片令人眩晕的玄乌阴影。她试图凝神,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涣散开去。
膝骨深处猝然扎进尖锐刺痛,湿冷的寒气像是活了过来,顺着骨缝钻咬啮噬。
裴照野闷哼一声,右手死死按上膝盖,五指痉挛般抠紧,指节都泛出青白。蚀骨的寒意同剧痛纠缠撕扯,逼得她牙关紧咬,才把冲到喉间的痛呼咽了回去,从她齿关泄出短促气音,喉头腥气翻涌,一股铁锈味弥漫在唇舌间。
她闭上眼,急促地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肺腑间翻搅的不适,她卷起书页,束上缥带,放弃了与这些治世箴言的无谓对峙。
若只字未进,再读也是徒劳,不如省下这点心力,后日的祈福法事虽为形式,但各中仪轨细节,还是免不了伤神。
不远处,隐在阴影书架间的青灰色身影动作一顿。他并未回头,甚至连肩臂都未曾动过半分,但眼角余光,已将此象收入眼底,案边女子唇线紧抿,嘴唇因痛苦而失去了血色。
他收回目光,将取下的道藏置于臂弯,另一只手执着拂尘,继续拂拭书脊的积灰。
不知过了多久,裴照野膝上那锥心的酸痛弱下去几分,身体稍一松懈,倦意便侵袭上来,她垂下眼睫,正打算归还经卷,动身离开。目光随意扫过书案,却瞥见案角上,遗落了一样小小的物什。
是一只锦缎香囊,不过掌心大小,针脚细密匀称,布料上好,呈烟墨色。
裴照野顿了顿,心中微动,她对纺织刺绣的了解并不太多,这项技艺大多时候由男子从事,故也称男红、夫功。男子常情绪不稳,易浮躁,多善忮。精进男红技艺,既可磨炼心性,又可将绣品用于贩售,补贴家用,渐渐也成了评价男子德行、才能的标准。也有部分男子并不精于此技,如萧允贞那般天潢贵胄,仆役如云,只需象征性学几脚针线,以作修养消遣。乾道之中亦少有精于此道者,世间修行,多种课业,当以修持心性、研习经文为主,会简单缝补,用于自给便足够了。
故裴照野以为,眼前这位道君看似通天文,晓地理,好读书,气质孤峭清寒如雪,应当不属夫功精湛之人。然此香囊,针脚走势流畅婉转,似技艺纯熟之人所为,如何瞧看,这绣工都与此位道君格格不入。属实令她大开眼界,暗自感叹人不可貌相,不应有先入之见。
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尉迟墨雪所在之处。那青灰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移至更高处,正背对着她,站在书梯顶端,小心地将一卷清理好的道藏放回书架顶层,拂尘银毫在昏暗中,偶尔反出一点微光,蹭过纸面,沙沙作响。
他的动作专注,似乎并未察觉自己遗落了贴身之物。
裴照野推动轮椅,木轮碾过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靠向案角。她伸出手,轻轻拈起那只烟墨色香囊。绸缎细腻,触手冰凉,一股清冽微辛的草木气息钻入鼻端,与其人周身萦绕的气息隐隐相合。
“这位道君,”她开口道,声音在空旷寂静的阁内显得格外清晰,“你的东西,遗落在案上了。”
尉迟墨雪的动作陡然顿住,他并未立刻回头,扶着书架的手指收紧了一瞬。片刻后,他才缓缓转过身,扶着书梯,自阴影里步出。
他步态端凝,行至书案前,停在裴照野的轮椅旁。距离不远不近,恰好处于光晕的边缘,他半边身子卡在昏黄中,半边浸在更深的阴影里。那双浅淡的眸子瞧不出任何情绪,目光平静地落在裴照野手中那一点烟墨之上。
“有劳。”他微微颔首,伸出手来,指腹带着薄茧的手掌摊在裴照野跟前,姿态疏离客套。
裴照野没有迟疑,指尖松开,将那枚香囊还与他。
尉迟墨雪将香囊拢入袖袍之中,他眯起眼,在她失了血色的唇上掠过。
“多谢裴娘子,”他叹息一声,复又开口,“劳烦稍等片刻。”
言毕,他广袖一拂,转身便走,瞬息消失不见。
裴照野眨眨眼,这位道君的行事作风,当真是古怪又直接,她实在未接触过这般奇异的人,亦不明白这位道君让她等什么,她并非好奇心炽盛之人,但出于礼貌,还是在阁内候下。
万籁俱寂,却留给她无数思考的空隙。在这数卷藏书之地,旧藉散发的腐朽霉味反让她感到放松,不知怎的,她撑起下颌,竟是轻轻笑出了声,这世间也有安阳郡君、这位道君之流的稀奇古怪之人。细下心来想想,虽有时令人气结,却也平添了许多意想不到的趣味。倘若天下之人皆是一个模子刻出,好像的确少去许多色彩,有如此繁复之人,才有万千书卷,诗歌画作。
时间在静默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被拉长。裴照野眯起眼,指腹在扶手纹路上来回摩挲,静静听着阁外的风声,穿过山崖缝隙,发出低沉呜咽。远处隐有钟声敲响,穿云而至,又渺茫散去。
一只骨节匀亭的手,从那片浓稠的阴影中,托来一盏温热的茶。
青瓷茶盏,茶汤清亮,澄澈见底,袅袅热气升腾盘旋。
裴照野循着那只手抬眼,尉迟墨雪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一旁,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古不变的淡漠神情。他半个肩膀还落在书架投下的阴影里,肩上沾着廊外飘入的细碎雨雾,在衣袍云纹间留下湿润痕迹。
他将茶盏放在她手边的乌木矮几上,杯底与几面相触,轻磕出响声。
“山中夜寒。”他看向案上跳跃的烛火,声色平静,听不出其间任何关切,“裴娘子饮盏热茶,驱驱寒气。”
裴照野微微一怔,这突如其来的关照,与他一贯的疏离冷淡判若两人。她看向那盏茶,热气氤氲,有阵阵草木清香,沁人心脾。
她抬起眼,正欲道谢,目光落在他近在咫尺的脸上。昏黄摇曳的光线勾勒出他面部轮廓,鼻梁高挺,眉眼深邃,几缕未被木簪完全束住的碎发垂落鬓边。距离如此之近,他周身那股清寒孤绝的气息几乎凝成实质,扑面而来。
“多谢道君。”裴照野颔首致谢,敛去眼底探究。她心中有些猜测,却并未追问,只是端起那杯温热的茶,温度透过瓷壁,熨帖着冰凉的手指,茶香滑过干涩的喉咙,稍稍抚去了肺腑间的滞涩。
尉迟墨雪见她饮下,不再多言,只颔首回礼。
裴照野捧着那杯尚有余温的茶,她垂眸看向清澈茶汤,虽前朝始,胡汉交融,胡人上至官卿,下至走卒,有入道门清修之人也不足为奇。但种种特征相合,很难不引人猜测,玄武门之变时,她尚未出世,而掖庭设于后宫侍君之所,她自然不得到访,亦无从确认。
“道君身处方外,静观众生相争,”裴照野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试探一番,“可是觉得,我等汲汲营营,机关算尽,到头来,不过镜花水月,一场虚妄?”
尉迟墨雪闻言,眼睫极轻地颤动了一下,“虚妄与否,在人心,不在贫道。”
“三清在上,只观因果。种何因,得何果。争,是劫,不争,亦是劫。红尘万丈,何处不是劫海?”他望着雁鱼灯盏,浅淡的眸子里映着两点微小火焰,却深不见底。
他微微停顿,侧过身,转向裴照野,那眼神平静淡然,落在她稍稍恢复一丝血色的唇上。
“裴娘子眉间煞气凝结,郁结难舒。所求愈大,所承愈重。这盏茶,不过清心而已。饮与不饮,劫数自渡。落锁时间将至,若裴娘子今日身体抱恙,明日尚可观书。”
说完,他不再停留,青灰色的衣摆拂过地面,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转身,便要退入身后那片无边无际的浓黑夜色当中。
“道君,请道君留步。”裴照野几乎能确定他的身份,只是妄作猜想,终究不能得其答案。若他真是那时送往玉虚宫的婴孩,也许能成为扳倒崔氏的助力。她侧过身,视线钉向尉迟墨雪隐没在黑夜中的脊背。
尉迟墨雪脚步顿住,侧过半张脸,静待下文。
裴照野微微欠身,问得自然,只若寻常客套,道:“还未请教道君尊姓?日后在观中行走,也好称呼。”
尉迟墨雪站在阴影里,唯有半边衣襟被远处灯火晕染出一点模糊轮廓。
昏暗当中,裴照野听见他笑了一声,那张薄唇轻启,他一字一顿道:
“敝姓,尉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5章 野田黄雀行(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