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十四年,四月十七。
崇仁坊裴府,土木金石之音阵阵。
朱漆大门洞开,经日日赶工,府邸的扩建修缮已近尾声。东面原本荒废的园子彻底打通,与主院相连,汤池轮廓已显,以汉白玉围边,周遭移栽的翠竹落地,叶片舒展。廊庑下的地龙经重新铺设,整平澄泥陶砖。
内侍省的官员捧着描金礼单,系着红绸的箱笼陆续充入府库,乃皇家聘礼与各家的贺仪,锦绣辉煌,珠玉生光,富贵袭人。朱麾、厌翟车停在前院东侧廊下,以朱红锦袱覆盖,静待吉日。
府邸周身防卫增强,宫中拨下的护卫与裴府亲卫交织巡逻,甲胄相碰。另一些劲装身影,伏在屋脊翘角之后,或伪装成寻常仆役。自京郊刺杀后,无人敢再掉以轻心。
静思斋内却自成一界,将纷扰挡在廊外。
窗扉紧闭,只留一线缝隙透气,微光斜落,照亮浮尘。室内药香浓郁,压过了新漆和锦缎的味道。
裴照野半倚在引枕上,墨发未束,散在肩头,唇上没什么血色。连日的汤药将养,勉强吊住了她受损的元气,但左胸下方那处伤势未能痊愈,每一次呼吸都隐隐钝痛。
青梧跪坐在榻边,正用银匙舀了温热的参汤,仔细吹凉,一勺勺喂到她唇边。
珠帘轻响,萧允贞照例未经通传,便迤迤然入内。他今日依旧装扮得秾丽夺目,目光如常,在裴照野面上一转,几句问询叮嘱,事无巨细,用药、饮食乃至屋内陈设,这般关怀日日不辍。略坐片刻,他便起身,说是去查验前院仪仗,临走不忘告知谢恩表章已代递。
夜色渐浓,墨色晕染。府中喧哗渐息,好几批匠役收了工,官员离府,府中各处悬挂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曳。
裴照野膝头摊着一卷兵书,一行行读过,纸页翻动,沙沙作响。
珠帘轻响,传来三声叩击。
她眼睫未抬,只轻轻“嗯”了一声。
一道玄色身影滑入内室,方知白行至榻前五步处,单膝跪地,垂首道:“少主母。”
“起来说话。”裴照野略显吃力地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她稍稍调整姿势,牵动伤口,一阵锐痛让她蹙眉,缓了缓才低声问,“外面情形如何?”
方知白迅速看过裴照野疲乏的脸色,又即刻垂下:“府外明哨暗卡增了三倍,工部的人只在白日固定时辰动工,酉时初便清场,由两队神策军接管夜间防务,戒备极严。”
裴照野指尖在书页上轻轻一划,道:“嗯。那日的事,查得如何?”
方知白略一沉吟,组织语言,声音压得极低,确保仅容榻上之人听闻:“当日两名活口,一死一斩,未能留下审讯余地。事后清扫战场,共得贼人尸首二十七具,已逐一勘验。”
“结果呢?”裴照野目光仍落在书上,似随口一问。
“皆是无籍之民,身上无任何标识文牒。所用兵刃制式杂,以大刀、□□为主。弩箭是军中标配的破甲锥,但编号铭文磨尽了。弩机却不是军制,机括更精巧,射程远,力道猛,像是江湖黑市的手笔。那种弩价高,渠道也隐秘。”
裴照野静静听着,指尖捻着书页,脸上没什么表情。这些都在她意料中,若真那般容易抓把柄,反不像崔氏手段。
“毒针呢?”她问,指尖在书页某行字上一停住。
“毒针细如牛毛,材质特殊,似金非金,似铁非铁,韧性极佳,穿透力强。其上淬毒,经宋医生辨过,主料是南诏密林一种罕见毒蕈,又混了几种阴寒矿毒,毒性烈且刁,中者先麻痹,后蚀心脉。炼制之法几近失传,非寻常人能配。”
方知白稍停片刻,见裴照野并无打断之意,才继续道:“属下查访了京中所有可能接触此类奇毒的黑市、药铺甚至秘术巫医,线索几无。但其中一味辅料,只产于剑南道与南诏交界的几处险河,产量极少,且多为官控,寻常只用于特殊军械或刑狱。”
“近年来,记录在案大量采购此物的,除了朝廷相关衙门,便只有几家与西南有生意往来的大商号。其中,宣武节度使辖下的通远商号,三年前曾以炼制染料为名,通过官渠,买过一批,数目不小。”
裴照野的目光终于从书卷上抬起,追问道:“杀手身上,可还留着别的痕迹?”
“干净得很。”方知白摇头,续道:“衣物是最普通的粗棉麻,针脚是西市成衣铺手艺,鞋底沾泥一致,应是同地潜伏多时。但细查下,其中三人指甲缝里残存的泥土略异,不是京畿常见的黄土,掺着少许赤褐砂砾和碎云母片。”
裴照野抬眼,烛光在她深眸中跳跃:“是吗……那这种土质,哪里常见?”
“郑州、汴州一带的荒山特有。”方知白心下有数,答得干脆,“属下早年随商队行走,见过类似土质。”
裴照野了然,微微颔首,宣武辖下,正属崔燕妤的根基之地。
“还有一事,”方知白略向前倾了半分,声音压得更低,补充道,“那个服毒的死士,身上虽刻意清理过,但在其发根深处,余下一点残留气味,是醉春风。”
“赌坊里的东西?”
“是,西市最大的地下赌窟千金坊,只在赌坊顶层厢房使用,专供豪客挥霍。那种特制的迷情香料,价格昂贵,用以助兴,气味独特,久不散。此人死前,必定长时间待过那等地方。”
“刺客所用银钱,都是干净官银或通宝,难以追溯。属下顺着当日他们可能落脚、采买的逆旅、赌坊暗查,发现大约在您上山祈福前五日,有一笔大额金子,通过赌坊关联的地下钱庄,兑成了不记名飞钱。兑主身份不明,相貌普通,但钱庄记室模糊记得,那人带点河北道口音。”
方知白垂下视线,喉间滚动了一下,才继续回话,“所有线索都做了切割,即便抓到那个兑换金子的河北道人,恐怕也早已是一具尸体了。”
“那,资金流向可能追查?”裴照野追问道。雇这么多死士,所费不赀,巨款流动,必有痕迹。
方知白面露难色,略顿了顿,答道:“对方手脚极为干净,资金几经辗转,过手多家质库、邸店甚至寺庙香火钱,虚实难辨,最后动了飞钱凭证,在数州府间流转。最后查明,这笔钱汇入了一家设在江南东道的绸缎庄,明面上是做苏杭生意的,往来账目清晰,看似毫无破绽。”
“但属下细查旧档,发现那家绸缎庄,三年前曾与崔氏门下一位负责采买的外府管事,有过数大额生丝交易,走的是官榷,记录在案。属下已派人秘密南下细查,但江南路远,对方若早有防备,恐怕……需要时日,且未必能拿到铁证。”
所有线索,如溪汇川,隐隐都指向崔氏。却又在触核时模糊了,缺那最直接、致命的一环。
裴照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肺腑间的刺痛让她眉心微蹙。她早料到如此,崔燕妤经营多年,根深蒂固,若轻易能抓把柄,反不像她。
她回忆起,方知白当时反应有异,便问道,“那个贼人,临死前同你说了什么?”
方知白身体微僵,随即恢复,垂眸道:“她认出了属下身份,想是通过暗器手法与刀路辨的。主母在世时,应未同少主母详提,属下旧姓唐,出身蜀中唐门旁支,早年门内倾轧,家族败落,叛门而出。蒙主母恩义,怜我孤弱,为我洗脱过往,重塑身份,赐下方姓,才有今日的方知白。”
“此事极为隐秘,江湖中知者寥寥。那人能一口叫破,想必是有江湖势力经手。看来崔氏多半与蜀中一些见不得光的江湖门派素有往来,藉此处理些不便官方出面的脏活。”
裴照野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方知白汇报的这些,与她之前的推测几乎吻合。崔燕妤行事老辣,绝不会亲自沾手,即便失败,也能迅速斩断所有线索,所抛出的,至多是几个无关紧要的弃子。
如今陛下归京,大婚在即,此刻长安城万众瞩目,防卫森严,对方再度动手的可能极低。若无视天家颜面,于皇家喜庆时发难,无异自寻死路,形同谋逆,必招圣怒,祸连九族。
“知道了。”良久,裴照野才缓缓开口,“继续盯着那几个关键节点,赌坊、当铺、商号,尤其是与河朔往来密切的。她们此刻按兵不动,反而更需要打点善后、抹平痕迹。越是平静,底下暗流越急。”
“是。”方知白垂首应命。
“府内防卫,亦不可有半点松懈。尤其大婚当日,宾客杂沓,鱼龙混杂,虽看似最安全,却也最易令人放松警惕。”
“属下明白。已增派暗哨,所有进出物资、人员,皆会严密核查,绝无疏漏。”
“好,做得很好。”裴照野看着她,点点头,“下去歇息吧,府内防卫,你与宫中派来的人协调好,非常时期,以稳为上,不必起无谓的冲突。”
“属下明白。”方知白躬身行礼,迟疑片刻,又道,“少主母,您的伤势……”
“无碍。”裴照野打断她,重新拿起膝头的书卷,“去吧,万事小心”
“是,属下告退。”方知白躬身行礼,转身欲走。
“等等……”裴照野忽然出声,又叫住她。
方知白立即回身,垂首待命:“少主母还有何吩咐?”
裴照野的目光仍落在书卷上,指尖捻着书页边缘,沉默了片刻,才抬眼看向方知白,神色平静,甚至带着点肃然之感,只是语速比平时略慢了些:“还有一事……我思来想去,不知托付何人去办才稳妥。”
“请少主母示下。”方知白神色一凛,揖礼道。
裴照野顿了顿,斟酌了一番用词,然后才正过神色,低声道:“劳你私下……替我寻几本讲论房中秘术的书册来。”
她说到这里,稍作停顿,避开方知白错愕的目光,加重语气,“要寻内容详实、画工上佳的。务必隐秘,不得经任何第三人之手。寻到直接交与我,明白吗?”
方知白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任务,饶是她一贯冷峻,面部线条也僵硬了一瞬,呼吸滞了滞。但她很快收敛起情绪,垂眸应道:“……是,属下明白,定谨慎办妥。”
“去吧。”裴照野重新将目光投向书卷,指尖翻过一页。
方知白不再多言,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室内重归寂静。裴照野睁开眼,指尖按上左胸下方那处作痛的伤口。
便在这时,遥远的更鼓声穿透夜色,隐隐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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