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廿一,亥初三刻。
静思斋内窗棂紧闭,仍能隐约听见远处街巷传来的更梆声。
窗外,裴府为明日大婚所做的最后准备尚未停歇,远处隐约传来仆役劳作的细微声响,更衬得屋内一片死寂。
珠帘轻响,若非室内过于安静,几乎难以察觉。
裴照野靠在引枕上,睫羽微颤,抬眼望去。
宋其琛端着一只红漆木托盘,站在帘外阴影里,身影被廊下昏沉的光线切割得有些伶仃。
他并未束起发髻,墨发只用一根素绸带草草系了,松散地垂落身后。几缕发丝附在汗湿的额角与颈侧,掩去他稚嫩圆润的下颌。廊下的阴影投在他眉宇间,淤积着近乎麻木的痛楚,那双本该柔情似水的眼睛,盛满了溢出的哀恸。
裴照野看着他那张遭心事磋磨的面容,头一回清楚意识到,她当做弟弟关怀怜惜的阿琛,早就满了十七,早已到了出嫁的年纪。
宋其琛迟疑了一瞬,才端着托盘走进来,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什么。
“含章姐姐,”他启唇说道,声音有些干涩,“该进药了。”
裴照野放下手中的仪程单子,微微颔首:“有劳你了,阿琛。这么晚,还没歇下?”
宋其琛笑着摇了摇头,走到榻边,将托盘置于小几上,端起药碗,试了试碗壁的温度,才递到裴照野手边,“温度刚好,姐姐慢些用。”
他的指尖避开了与她可能存在的触碰,视线低垂,盯着那碗深褐色的药汁。
裴照野接过药盏,她垂眸看向碗中自己的倒影,模糊不清。
她小口小口地饮着,室内只余下她吞咽汤汁的细微声响。
宋其琛跪坐在榻边的蒲团上,安静地等着。他抬起头,怔怔瞧着裴照野握着药碗的手,手指纤细苍白,骨节分明,因汤药酸苦掐出青白色。他看得出神,直到裴照野将空碗递还给他,他才恍然接过,搁回托盘里。
“姐姐这些天感觉如何?胸口还闷痛吗?”他取过温热的软巾,替她拭去唇角药渍。
“好多了。”裴照野吁了口气,药力化开,肺腑间升起一股暖意,“你的方子总是最见效的。”
宋其琛低下头,唇角弯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很快抿直了。他收拾着托盘,动作却比平日里慢得多。
他低着头,忽然开口道,“明日……姐姐便要大婚了。经这些时日调养,气色看着总算好些了,内腑旧伤虽未痊愈,但根基已经稳住,只要不再有大的波折,好生静养,总能慢慢恢复。”
“我知道,”裴照野看着他微微颤抖的眼睫,“这些日子,辛苦你了,阿琛。”
宋其琛摇摇头,又道:“我不辛苦,只要姐姐能好起来,怎样都好。”
他说完这句,便沉默不语,怔在原地,一些东西在无形中滋生,几乎能听见其生长的声音。
裴照野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心下了然。
良久,宋其琛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向她榻边小几上那盏跳跃的烛火,“含章姐姐,我明日一早,便上山去了。”
裴照野眸光微动,问道:“去终南山?”
“是。”宋其琛点点头,答得很快,“姐姐果然知道了,观中药局还有些典籍未整理完毕,阿雪哥哥前日来信,说山中气候清静,利于我静心思索。我想去小住几日,等想明白些,再回家。”
裴照野看着他泛红的眼眶,沉默片刻,低叹一声:“也好。山中清静,确是适合休养心神,记得多带些衣物,莫要着了凉。”
“我知道的。”宋其琛应着,手指抠紧了托盘边缘。
他又沉默了片刻,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终于将视线从烛火上移开,缓缓抬眸,望向裴照野。
“含章姐姐,”他看着她,清晰而缓慢地说,“有些话,我藏在心里很久了,若今夜再不说,明日之后,便再也没有机会,也再不该说了。”
裴照野的心一沉,安静地回望着他,如同静潭深水,包容着他所有即将倾泻而出的情绪。
“我知道,姐姐早就发现了。我知道姐姐只把我当做弟弟,当做家人。这份心意,我不敢有半分逾越之想。”
宋其琛的唇角泛起苦涩,他的声音发颤,却拼命维持着平稳:“可是姐姐,人心有时候是不受自己所控的。”
“或许是永昌十九年,那个夏天,”他轻轻说着,眼底泛起微光,“那时姐姐的病刚有起色,能偶尔到院中晒晒太阳。那一日,我替母亲送新调的丸药过来,看见姐姐独自坐在廊下,抱着一卷书,看得入神。阳光透过竹叶缝隙,落在姐姐侧脸上,姐姐忽然轻轻笑了一下。”
他顿了顿,呼吸有些急促起来,那个瞬间仍然鲜活地烙在他心底。
“我从未见过姐姐露出那样的笑容,很轻很浅,像日升时天边的霞光。”
“我当时愣在了原地,心跳得厉害,手里的药瓶差点拿不稳。”他低下头,耳根染上薄红,声音更低了,“我忽然发现,我没办法再只把姐姐当做姐姐了。”
“我会因为姐姐的一句话,心口不停地跳,会因为姐姐的身体有所好转而暗自欢喜好几日,会忍不住去留意姐姐所有的喜好和习惯,我想为你做所有事,把一切都做到最好,只盼着姐姐能舒心一分。”
“我知道这很傻,也不合礼数。我知道姐姐心有坤乾,志不在此。姐姐待我好,宽容我,呵护我,皆是因为我是宋其琛,是母亲的男儿,是姐姐的弟弟。姐姐待我的这份温柔,从来都不是我痴心妄想的那种。”
他抬起手,用袖子极快地擦了一下眼角,深吸一口气。
“姐姐,我说这些,并非想要什么回应,更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我只是、只是觉得必须告诉你,对不起……”
裴照野的心口闷闷地发疼,她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人,看着他强忍的泪光,看着他故作镇定的嘴唇,看着他捧出的一颗赤诚真心。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任何安慰或拒绝的话语,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宋其琛看着她细微的神情变化,忽然笑了一下。
“姐姐不必为难,也不必说什么。你的答案,我早就知道了。”他轻声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捧到裴照野跟前。
那是一个素青色的锦囊,掌心大小,面料是上好的杭绸,质地柔软,针脚细密,一看便知是用了极大的心思。锦囊的开口处,缝着一条同色的丝绳。
“这个,本来早就该送给姐姐的。里面是忍冬藤,便是我总加在汤药里的那一味,性寒,能清热,也能宁心安神。我总见姐姐着素雅衣衫,想来也是相配的。”
“含章姐姐,”他伸出手,将锦囊放入裴照野微凉的掌心,“明日你大婚,我随着母亲过得清贫惯了,不知道京中最流行什么物样,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贺礼。这只是我的一点心意,姐姐若是不嫌弃,便留着吧。”
裴照野接过锦囊,握在掌心,触手冰凉细腻,草木气息绵绵而散,和他周身的药香如出一辙。凸起的绣纹硌着她的心脏,酸涩得发胀、发疼。
“阿琛……”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宋其琛却像是怕听到她后面的话,赶忙站起身,后退了一步。他背过身去,肩背绷得笔直,声音破碎不堪:“姐姐,什么都不必说,我太害怕了,我都明白……”
他停顿了许久,窗外夜风拂过竹林,沙沙作响。
他再次转过身时,脸上竟带着平静的笑容。他走到榻边,缓缓跪坐下来,仰起脸,望着裴照野,烛光在他清澈的眼底跳跃。
“含章姐姐,我今夜来,不是要增添你的烦忧,更不是要你为难。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真心实意,盼着你所想、所念皆能实现,盼着你此去前程似锦,妻夫和顺,盼着你身体康健,长命百岁。盼着你,一生顺遂平安。”
他的声音骤然哽住,积蓄的泪水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划过他清瘦的脸颊,滴落在青石地板上。
他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继续道,语气陡然变得无比决绝:
“但是,姐姐,”他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倘若有一天,你遇到了无法度过的劫难,若你……若你失败了,受伤了,会像阿雪哥哥的母亲、姐姐那样,若你会……”
那个字眼,让他剧烈地颤抖起来,“我不能接受……”
“我想象不出这世间还有什么比亲眼看着你死更可怕的事情,我绝对、绝对不能接受……”
他咬破了下唇,泪水汹涌而下,“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如果事情真的坏到了那般地步……我会拼了命地学武,学医,学毒术,我会变得足够强大,我会来抢走你,带你离开长安。我们去南诏,去大理,逃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我早就想好了,那里四季如春,没有严寒,我不要名分,我只要你好起来,我只要你活着,好好活着……”
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攫住了他,他支撑不住地弯下腰,单薄的肩膀耸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良久,他才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
“如果……如果你执意要留下,执意要走向那条死路,不肯跟我走……”他低低地念着,音色里夹杂成悲怆到绝望的温柔,“那我就陪着你,黄泉路冷,我绝不会让你一个人走。”
裴照野怔怔地坐在那里,看着他,她从前面对阿琛时总会害怕,无法快刀斩乱麻,她珍视他,害怕任何明确的拒绝都会伤害他。
她胸腔中心绪混乱不堪,但她更害怕阿琛会死,她没办法再承受家人的离去,一滴泪顺着她的颊边滚落,她声音颤抖,几近哀求,“阿琛,算我求你……别做傻事。”
“我身边死去的人已经够多了,我同样也不能接受,尤其是你,你明白吗?你方才说,希望我如愿以偿,平安顺遂,我亦如此期盼你。你的天地,你的未来,不该系在我一个废人身上,你医术那般高明,心性纯善,合该悬壶济世,救天下人。”
“阿琛,你看着我,”她微微前倾,泪水不断滑落,视线却恳切地锁住他,“你好好活着,长命百岁,将来儿孙绕膝,以仁心仁术,济世苍生,誉满杏林。这才是我最想看到的,这才不负你这一身本事和仁义之心。”
她挤出一个笑容,缓缓地,向他伸出手。
宋其琛看着那只苍白修长的手,泪水流得更凶。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倾身上前,将自己的脸颊贴紧了她的掌心。
触感冰凉,却点燃了他心中所有的悲恸。
夜风吹动珠帘,发出细碎的声响,正如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那双总是盛着温润春水的眼眸,此刻被泪水洗得清澈明亮,里面清晰地倒映出她的容颜。
他看着她,忽然笑了一下。
春风拂去冰雪,温柔得不可思议,将世间所有的温暖都凝聚在这一刻,他毫无保留地、全心全意地倾注在她身上,碎成万千星辰,又柔柔地荡漾开,满心满眼,唯她一人。
一滴泪珠承受不住这笑意的重量,倏然从眼眶滑落,沿着他清瘦的脸颊滚下。
他那样温柔地望着她,要将她的模样烙进灵魂的最深处,带去往生,带去来世。
他拼命克制,犹豫再三,还是输给了胸腔里怦怦跳动的那颗心,嘴唇翕动了一下,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便用口型,一字一顿道:
“姐姐,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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