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十四年,四月廿二。
寅时正刻,更漏声歇,裴府内外却早已灯火通明。
静思斋内,烛火通宵未熄。裴照野端坐镜前,只着一袭素白中衣,墨发披散,如瀑垂落,身前铜镜映出她沉静眉眼。
青梧跪坐于后,手持玉梳,动作轻柔至极,他一遍遍梳理着那头顺滑墨发,口中低声念着祈福的吉词。
他的指尖微颤,眼圈红肿,显然是哭过,却又强撑着不敢落泪,生怕晦气。
“娘子……”青梧的声音哽在喉间,望着镜中人面容,眼眶又红了,“若是撑不住,千万莫要强撑……”
裴照野摇首,声音低哑:“不会的。”
窗外喧哗渐起,透过紧闭的窗扉漫入室内。
珠帘轻响,宋慈端着药盏步入室内,她脚步微顿,凝视着裴照野单薄的肩背,眼底情绪翻涌。
“时辰快到了。”宋慈将药盏递到裴照野手中,声音沉缓得滞涩,“这剂药方子,我斟酌了许久,添了重楼和丹参,能暂提元气,强护心脉,但药性峻烈,过后反噬更甚。今日万事,务必量力而行,切莫逞强。”
她话语稍顿,抬头望向窗外天际,“琛儿一刻前便出发了,山上清静,药材也齐全,于静养、于钻研医术,都是极好的。”
裴照野接过药盏,垂眸静默片刻,而后,她仰首将药汤一饮而尽。极致的苦涩漫过舌根,激得她喉间一阵痉挛,眼角逼出了一点生理性的泪水。
“元心老师放心,”她拭去唇角药渍,声音平静,“轻重缓急,我自有分寸。阿琛在山上,您也能稍安心些。”
宋慈深深看她一眼,不再多言,只将一枚用红绳系着的羊脂玉符塞入她掌心:“贴身戴着,凝神静气之用,若觉心悸气短,便握紧它。”
裴照野收拢五指,玉符触手温润,显然还残留着另一个人的体温。她低声应道:“好,让老师费心了。”
恰在此时,外间传来三声规律的叩门声,福婶的声音隔着门扉响起:“大小姐,宫中六尚局的各位大人已至,吉时将至,您看……”
裴照野闭了闭眼,应道:“请诸位大人入内吧。”
话音落,早已候在外间的宫人们便捧着各式器物鱼贯而入。霎时间,静室被明艳色彩、珠光宝气充斥。
为首的尚宫男官上前,躬身行礼,道:“请裴宗主更衣。”
青梧与两名内侍上前,将裴照野自镜前扶起。
更衣的过程缓慢而繁琐,一层层衣物加身,每一根系带都需严格依制,不能有半分错漏。翟衣的份量不轻,压在她清瘦的肩背上,冰凉的触感透过中单渗入肌肤。
裴照野始终抿着唇,配合着众人的动作。她的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也因衣物的束缚而略显急促。
宋其琛昨夜那双含泪的眼眸,总在不经意间浮现在脑海,她实在没办法处理,她所存的精力不足以同时应付两件事,况且新婚大事绝不可儿戏,她并非顾此失彼之人,便强行将昨日之事压下。
翟衣穿戴整齐,两名内侍退开。
那顶沉甸的冠冕被捧至眼前,冠上珠翠累累,宝光璀璨,翟鸟口衔的珠滴长串摇曳,华贵不可方物。
尚宫男官亲自上前,与另一名官员一同,极其小心地替她戴上翟冠,仔细调整位置,以长簪固定。
重量骤然压顶,裴照野颈项一沉,她下意识地咬住舌尖,那股辛辣的药力再次涌上,支撑着她没有失态。珠串垂落额前,轻微晃动,切割着她的视线,一切都变得流光溢彩,亦真亦幻。
她试着动了动脖颈,翟冠的重量压迫着颈椎,连带左胸下方的伤处也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需刻意放轻,生怕牵动那处创口,宽大的翟袖层叠垂落,掩住她发颤的指尖。
尚仪局的男官捧着仪程单子,开始最后一次核对流程,每一项仪注,每一个环节,繁琐至极。
裴照野静静听着,视线却穿过了众人,落向远方天边。
窗外,天色逐渐由墨蓝翻为鱼肚,府外的喧嚣声传来,仪仗队伍正在做最后的准备。
裴照野抬起眼,看向镜中自己额间那点赤金花钿。
门外传来内侍省官员恭敬的通报声:“吉时将至,请裴宗主移步前庭——”
青梧慌忙起身,替裴照野理了理宽大的袖摆。
宋慈退后一步,长长叹了口气,那年见了了第一面时,她还是满腹心火,赌气不肯医病的少年人,这么些年过去,大大小小的事压在她这样单薄的肩背上,如今都长成了及冠大婚的年纪,实在叫人感慨。
裴照野深吸一口气,压下肺腑间翻涌的钝痛,指尖在轮椅扶手上一叩。
“走吧。”
轮椅碾过铺着红毡的地面,廊下等候的宫人内侍纷纷垂首避让,如流水般分开一条道路。
甫一出静思斋,喧闹声浪便扑面而来。裴府中门洞开,处处张灯结彩,红绸逶迤。庭中乌泱泱立满了身着礼服的官员宗亲,见轮椅出现,顷刻间鸦雀无声,却目光如织,密密匝匝落在那袭青罗翟衣之上。
裴照野端坐轮椅中,翟冠垂旒轻晃,遮去她大半神情。她目光平视前方,对周遭种种注视恍若未觉,只微微颔首示意。
礼乐声起,笙箫管笛奏响。
厌翟车驶至阶前,朱幄金顶,四马并辔,车辕上刻翟鸟衔珠纹样,在晨光下流转着炫目光华。
按制,本应由新妇亲乘骏马,引车驾亲迎。然裴照野腿疾甚重,又兼新伤未愈,特许以驷马安车代步。
此举虽不合旧例,然圣旨特批,无人敢置喙半句。
青梧与两名内侍小心翼翼搀扶裴照野登车。翟衣繁复,层叠曳地,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处。裴照野唇色愈发苍白,却仍维持着仪态,直至安然落座车中。
车帘垂落,隔绝外界视线,裴照野靠在软枕上,这才闭目缓了口气。
车驾启动,仪仗前行开道,旌旗招展,斧钺森森。乐声愈发热烈,鞭炮声响彻云霄,红纸碎屑如雨纷扬。
长安朱雀大街两侧早已人山人海,百姓踮足翘首,争睹天家盛典。厌翟车所过之处,欢呼声浪啸来。
“诶、诶,快看!是新驸马的车驾!”
“哎呀,寻常人家哪有这般气派,不愧是天家大婚啊……”
“瞧这仗势……诶,车里是不是二月时攀山吹箫的那位裴娘子,真是天赐良缘,感天动地啊!”
“就是那位身子骨弱,需得坐轮椅的娘子么,难怪坐在车里……那二位大人物当真是成亲了,老天!这世上竟还有如此真情……”
议论声各异,潮水般涌来又退去。
裴照野对窗外喧嚣充耳不闻,药力逐渐发散,一股暖流自丹田升起,勉力支撑着她几近枯竭的元气。然每一下颠簸,仍震得她肺腑生疼,眼前阵阵发黑。
她攥紧袖中玉符,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车驾绕皇城一周,终于抵达安阳郡君府。
府门洞开,红毡铺地,仪仗分列两侧。楚王萧允仪着一身亲王礼服,立于阶前相迎,见厌翟车至,含笑上前。
“含章妹妹来了。”萧允仪拱手一礼,目光在车帘上一扫而过,语气温和,“一路辛劳,母亲与父君特命我在此相迎。”
车帘掀开,裴照野苍白的面容显露出来,她勉力欠身还礼:“有劳楚王殿下亲迎,照野愧不敢当。”
萧允仪视线瞧向她毫无血色的唇,眼底忧色毕现,旋即又对众人笑道:“吉时已到,请裴氏娘子入府行奠雁之礼。”
奠雁之礼,本需新妇亲手献雁,以象征妻夫忠贞不渝。然雁笼早已备好,裴照野只需抬手虚扶,便算全礼。
内侍呈上雁笼,裴照野依礼而行,指尖触及笼身时却略有发颤,幸有宽袖遮掩,未曾显露人前。
礼毕,楚王萧允仪亲自引路,一行人转入正堂。
堂内景象骤然一变,喜烛高烧,暖意袭人。重重叠叠的朱红锦幔低垂,金丝绣出的祥云瑞兽纹样,在烛光下流光溢彩,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甜暖的合欢香。
安阳郡君萧允贞手持却扇,立于堂中。
他一身朱红礼袍,织金大袖,华贵夺目,雍容毕现。袍服上用金线并着五彩丝线,以蹙金结绣,满绣云龙与缠枝牡丹纹样,极尽华丽靡艳。金冠珠旒垂下,博鬓掩耳,而珠旒之外,更覆有一层极轻极薄的红纱,自冠顶垂落,朦胧掩映,遮去他大半面容。
红纱珠旒缝隙间,一双点染得极其精细的凤眸,专注地落在刚刚进门的裴照野身上。
裴照野的轮椅碾过地面,停在堂中。乐声暂歇,满堂寂然。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对新人身上。
一个端坐轮椅,病骨支离。
一个站立堂中,风华绝代。
这般景象,着实令人唏嘘。
萧允贞凝视着轮椅中那人,翟冠沉重,压得她不得不微微垂首。然她脊背挺得笔直,目光沉静如水,不见半分怯懦之态。
他攥紧了手中却扇,指节微微发白。
太常礼官高唱:“可去却扇——”
萧允贞移开却扇,那点薄纱只虚虚掩住,遮不去他天人之姿,更平添几分靡艳神色。
凤眸斜飞,浓施粉黛,丰润唇瓣上朱红一点,眉眼被勾勒得愈发精致,眉心金箔花钿,灼灼如日。他目光直直落在裴照野脸上,毫不避讳,天然一段矜贵傲气,睥睨而来。
裴照野抬眸迎上他的视线,这是她头一回见萧允贞穿一身朱红,往常他总爱着些靡丽的亮青色。晨时看向镜中自己的模样时,她还尚存些许不真实之感,然见他如此,裴照野骤然感到一切白纸黑字都变得具象起来,萧允贞真真要嵌入她的生命,与她嗣续血胤,同她白首到老。
一时间四目相对,竟无人移开。
堂中静得落针可闻。宾客们屏息凝神。
太常礼官似也忘了唱礼,怔怔望着这对新人。直到主位上的萧允仪轻咳一声,她方才如梦初醒,慌忙高唱:“礼成——!恭请郡君殿下升鸾驾,裴宗主升安车,启程归府——”
乐声再起,平添了几分喜庆喧闹。
萧允贞看了裴照野一眼,面纱下唇角一勾,随即在宫人的簇拥间转身,朱红袍袖拂过地面,登上了那辆饰以金鸾的厌翟车。
裴照野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车帘之后,才吁出一口气,重新回到车驾内,帘幕垂下,隔去外界目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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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槎枿千年(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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