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高烧,满室暖光流淌,合欢被上绣着鸳鸯交颈,帐顶悬着赤金熏球,丝丝暖香溢出其中。
裴照野靠在轮椅中,闭上了眼睛。翟冠未卸,但她已连抬手卸去的力气都没有了。伤处剧痛阵阵袭来,与药力酒力纠缠不休,意识已有些模糊。
萧允贞站在原地,残余的笑容缓缓褪去,他静静地看着轮椅上的她,看了许久。
他迈开脚步,走到她跟前。
他伸出手,替她解去了那顶沉重翟冠的扣环。重量骤然消失,裴照野颈项一松,摆了摆脑袋。
萧允贞将翟冠捧在手中瞧了瞧,便随手放在一旁的案几上。
“可还撑得住?”
裴照野勉力抬眼,视线有些涣散:“尚可……”
话音未落,萧允贞已伸手探向她额际。指尖温热,触手冰凉,冷汗直冒。他蹙起眉头,转身欲唤人来:“传太医令——”
手腕却被她握住,裴照野摇摇头:“不必惊动外人,我歇息片刻便好。”
萧允贞垂眸望下去,她指节苍白,微微发颤,却握得极紧。
他眉头蹙得更紧,却未再坚持,只扬声吩咐门外候着的青梧:“取温水来。”
青梧应声而去,先取了水,随后又端着汤药进来。
萧允贞拧了丝帕,仔细拭去她额角冷汗。替她卸去脸上胡粉,唇上胭脂褪尽,只余灰败。
裴照野闭目喘息,肺腑间灼痛难当,阵阵咳嗽。
青梧见状,又红了眼圈。
萧允贞端过药盏,试了试温度,递到裴照野唇边。
“慢些饮。”
裴照野就着他的手小口啜饮,汤药温热,略带甘甜,缓解掉几分喉间灼痛。她饮尽后,萧允贞又递上清水,好让她漱去唇舌间苦味。
这一连串动作自然无比,青梧怔在一旁,竟插不上手。
萧允贞这才直起身,抄起手臂,瞧过室内重重喜幔。
“退下吧,”他挥退青梧,“今夜不必在门外伺候。”
青梧看向裴照野,见她微微颔首,方才离去。
殿门合拢,沉默在室内蔓延。
“殿下。”
珠帘微动,萧允贞垂下头,他头顶的红纱还没来得及取下,视线穿透摇曳的珠串,直直撞入她眼底。
“怎么了,大婚已行,你还想反悔不成?”
“不曾想过。”裴照野摇摇头,应道,“蒙殿下不弃,照野三生有幸。”
萧允贞轻轻笑了一声,“是吗,那冲我笑一笑吧。”
他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压得很低,“费尽心机求来的婚事,如今如愿以偿,裴娘子难道不该高兴么?”
“殿下呢?”裴照野迎着他的目光,轻声反问,“殿下高兴么?”
“你说呢?”他笑了笑,挑起眉头,忽又向前半步,逼近轮椅,双手撑在扶手上,将她圈禁于方寸之间。
他伸出手,指尖穿过她额前散落的发丝,缓缓轻抚她的脸颊,“裴娘子,打算在轮椅上坐一夜么?”
裴照野看着他这副姿态,微微一怔,沉默片刻,正想推动轮椅,行至床边。
萧允贞啧了一声,俯身朝下,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后背,将她打横抱起。
裴照野实在没理由再推拒,下意识抓紧了他胸前的衣襟,将朱红的喜服捏皱一处。
他将她放在床榻边,俯下身,盯着她眼睛瞧,目光灼灼,似要望进她灵魂深处,道:“裴含章,我想听你的真心话。”
裴照野平复着呼吸,抿了抿干涩的唇,应道:“殿下想听什么?”
“你想要的是什么?”他指尖下滑,虚虚点在她心口位置,“你只是想报复崔氏?我不信。难道你我也要同寻常妻夫那般,相敬如宾,人前做戏,关起门来依旧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呵……”
裴照野的心跳骤然失序,撞得胸腔隐隐作痛,她时刻惊醒自己谨守分寸,不可逾矩。
然白日里祠堂中那一幕,仍灼烫着她的心神,他那样一个恣意骄纵、视礼法如无物的人,竟在她裴氏列祖列宗牌位前,一丝不苟地行下三跪九叩的大礼。
殿下赐予的这份郑重,已震碎她的心防,她的理智寸寸龟裂、瓦解,冰层乍破,春潮暗涌,再难平息。
裴照野避开他灼人的视线,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置于膝上的双手。
良久,她极轻地吸了一口气,正正神色,道:
“殿下……不、七郎。我裴照野此生,已注定与药炉针石为伴,半副残躯,前程晦暗,实非良配。”
她停顿了一下,缓缓抬起眼,眸光沉静,直直看向他:“然,既蒙殿下不弃,以终身相托,许我此心。妻夫一体也,你我二人从今往后,休戚与共,不离不弃。”
她喉间微动,咽下她所有犹疑与算计,续道:“此番肝胆相照,绝无虚言。照野在此立誓,此生对殿下,绝不藏私,绝不欺瞒。凡有所想,必坦诚以告,凡有所谋,必与君共议。”
萧允贞静默片刻,随即轻笑一声,道:“说得好听。”
他微微俯身,气息几乎拂过她的脸颊,“你费那么多心思娶我进门,不就是为了以驸马都尉之职作跳板,好在紫宸殿上谋一官半职么,你能坐到哪个位置?将崔燕妤拉下马?呵……我可记得,还从未有残疾之人登朝拜相。”
裴照野沉默片刻,掀去他冠顶的红纱,那双眉眼仍如初见那日,不卑不亢,了无悲喜,她正色作答:
“以残躯之身拜相,未曾有过先例?那我便做这古往今来第一人。”
萧允贞怔怔地看着她,目光灼热,心如擂鼓。
“崔氏尚可执掌坤乾,历朝历代,我河东裴氏皆任相几十载。她崔燕妤既坐得,那为何我坐不得?我便要佐明主,靖山河,扫除积弊,立万世太平。”
裴照野迎着他的目光,苍白面容让烛光映出几分薄红:“前路艰险,愿与殿下,同进同退,生死不负。”
萧允贞瞳孔深处,似有惊涛骇浪翻涌而过。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人清癯病骨之下,包裹着怎样一颗桀骜不屈、欲撼天地之心。
他情动不已,毫无征兆地俯身,攫取了她的唇舌。
萧允贞予下的物事总是不容拒绝的,就连亲吻也滚烫非常,瞬间淹没了裴照野所有的感官。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唇上压力重重,温热柔软,碾磨着她的理智。
她本能地想要后退,萧允贞的掌心却抵住她的后脑,无处可逃。肺腑间的旧伤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牵动,泛起闷痛,却不似之前那般酸楚。
萧允贞环上她的肩背,将她更紧地拥向自己。
朱红的婚服袖摆垂落,覆在她青碧的衣襟上,金线绣纹相互摩擦,发出细碎的窸窣声。他的吻渐渐不再那般急躁,变得绵密深入,好借此确认她的存在,确认方才那石破天惊的誓言并非虚幻。
萧允贞喘息着稍稍分离,凤眸中水光潋滟,唇色愈发朱红欲滴。他看着她茫然失措的神情,低低笑了一声,嗓音喑哑惑人:“裴含章,你让我怎么好放过你……”
说话间,他抬起手,开始解自己朱红婚服的盘扣。因方才一番动作,衣襟已有些松散,他颤抖着指尖,一颗颗解开。
裴照野呼吸一窒,她曾于书中窥得一二,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以为自已尚能持重以对,然事到临头,那深入骨髓的礼教规训还是让她下意识偏过头,哑声道:“殿下……且慢……”
萧允贞动作未停,外袍滑落,一件件宽下,露出内里素白的绫缎中衣。他眼中欲色更甚,坦荡无比,牵引着她的手,抚上自己颈侧跳动的脉搏,又缓缓下滑。
扯开中衣的系带,衣襟向两侧散落,敞却一片凝脂如玉的胸膛,这些时日里,他日渐清减,身形却丰硕依旧,滚烫的肌肤几乎灼伤裴照野的指尖。
原本头一回见萧允贞如此素净的模样,尚且还有几分新奇,然一眼观去,他左上臂内侧,一粒朱砂赫然在目。
裴照野看向他上臂那处朱红的印记,所有思绪戛然而止。
“殿下……这、这是,这怎么可能……”
她一直以为,他既曾嫁过长孙氏,想必已早经人事。
京中又太多关于他放浪行事的传言,他偶尔脱口而出那些孟浪之语,他处理情事时,看似熟稔的姿态,皆让她对此深信不疑。
“……什么?”
萧允贞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瞥见自己臂上那点朱砂。他微微一怔,非但不遮,反将手臂更舒展了些,任由那点象征贞洁的朱砂完全暴露在烛光下,映衬着微微散乱的乌发与半褪的朱红喜袍。
“裴娘子读遍圣贤书,想必认得此物吧?”萧允贞笑了一声,伸出手去替她宽衣,“怎么,让你失望了,裴娘子当真以为我是什么放浪之人吗?”
裴照野喉间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她先前确是那般以为,认知颠覆让她心绪翻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面对。
“可殿下应该同长孙氏……”
萧允贞摇摇头,平静述道:“我那时正巧来了癸水,长孙雅荣那副窝囊样,多半以为我是厌恶她,毕恭毕敬地搭了几层被褥,就睡在榻下,我便没能与她有过半点肌肤之亲。”
裴照野心中涌起万千感慨,僵直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她不必再忧心自己毫无床笫经验之事,令她暗自松了口气。
感受到她的软化,萧允贞眸光一亮,得寸进尺般倾下身,再次吻住她,将她更深地拥入怀中。衣衫半褪,肌肤相贴,温热体温透过薄薄衣料传递过来。
他牵起她的手,抚过那处守宫砂,复又环上她的肩颈。
“裴含章,我后悔了,我那天怎么会说放过你……”他喘息着,伏在她肩头,出言低语,引诱道,“你不愿碰我吗,要叫我第二次洞房花烛也完璧而归吗……”
红帐之内,暖香氤氲,烛泪堆叠,悄然滑落。
裴照野闭上眼,终是缓缓抬起虚软无力的手臂,环住了他颤抖的肩背。
窗外夜风拂过新栽的翠竹,沙沙作响,掩去室内渐起的紊乱呼吸与压抑低吟。
长夜方始。
[害羞]我的天对上轴了,刚好今天是七夕诶,后续专栏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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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槎枿千年(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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