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廿六,静思斋内已是另一番光景。
不过四日,这片天地便换了模样,若说此处原是雪洞素壁、药香清苦的一方净土,如今则已被甜暖蜜意的鲜活气息盘踞。
四月廿三傍晚,萧允贞便以病中体虚,需得绵软之物呵护为由,命人将他惯用的一床西域进贡的云丝鹅绒被铺在了裴照野的床榻之上。被面浓艳,以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触感软滑,重量极轻。
她尚未开口,侍立一旁的青梧便低声回禀,道是郡君殿下嫌原本那床素锦软被过于单薄,恐她病体畏寒,特地从自己带来的箱笼里取来的。
她默然片刻,只得颔首应了。
翌日,萧允贞又嫌东院书房的光线晦暗,不利于他赏玩珍品,遂命人将他常看的闲书、把玩的器物,乃至批阅闲杂文书的小案,都挪到了静思斋的窗边。
美其名曰伴她养病。
窗边便多了一张紫檀木的小案,并一只天青釉茶瓯,几册闲散诗集、乐谱、戏文杂书,甚至还有一盒未完工的珠翠零件,散乱地搁在案头。皆是萧允贞惯用的物件,他午后便倚在那张新添的贵君榻上,或是翻书,或是摆弄那些璀璨零碎的玩意儿。
窗边还多出一张小几,几上设着一架七弦瑶琴。琴身紫檀,岳山焦尾,丝弦冰蚕,一望便知此非凡品。
再到昨日,他已堂而皇之地在此处接见了一名作监的属官,垂询温汤引水工程的进度。
低语声断续传来,裴照野靠在内间的榻上,执着书卷,静静听外间传来的吩咐。
待属官退下后,他又几步踱进来,从她榻边小几上拈了块点心,点评道:“这茯苓糕,糖搁多了,裴娘子口味清淡,不喜甜腻,明日让厨房减三分。”
此刻,裴照野倚在引枕上,看着两名内侍正将一箱书册抬入斋内。箱笼开启,是些封面各异的杂书,甚至有几卷纸页泛黄、字迹稚拙的诗稿,边缘处可见反复摩挲的痕迹。
萧允贞正指挥着他们安置:“那几幅卷轴,轻些,就挂在那边空壁上。对,不必挂得太正,斜一些无妨……这箱书,嗯,先搁在书架下层,腾出那块地方便好。”
裴照野抬头看过那几幅展开的画作,并非名家手笔,倒像是心绪来时的随意泼洒,或嶙峋山石,或寂寥月夜,意境却颇为不俗。她忽然想起,殿下似乎提过,少时也曾习画,只是后来荒疏了。
他竟将这些私密的旧物也搬了进来,像是要将自己拆解开来,一件一件嵌进她周身。
她最初时,下意识地想要划清界限,可实在拗不过,便也只能无奈默许,由得他去。再到如今,竟生出几分兴致,打算观察看看。
萧允贞打发走内侍,回身便对上她沉静的目光。
他一愣,随即若无其事地走过来,在她榻边坐下,很是自然地探手试了试她额头温度。
“瞧什么?幼时一些拙作,入不得裴娘子的眼?嗯,没再有发热的迹象了。”
裴照野垂下眼睫,避开他过于直接的注视,只轻声道:“殿下说笑了。只是静思斋向来简朴,恐委屈了殿下这些心爱之物。”
萧允贞嗤笑一声,指尖卷着她散落在枕畔的一缕发丝,“搁在库里生灰也是生灰,搬过来,偶尔还能瞧上一眼。再说你这里安静,我瞧着舒服。横竖你我也做了妻夫,我的东西放这儿,和放我那儿,有什么分别?我偏要放。”
裴照野只笑了笑,点点头道,“好。”
几日下来,萧允贞的物什已缠满了这方天地。
是夜,裴照野靠在窗下的贵君榻上,膝上覆着一条浓艳夺目的鹅绒毯,手里握着一卷书,却不时抬眼看过那些不属于此间的物件,书架上多了他的杂书,墙上挂了他的画,空气里弥漫着他的气息,案头摆着他的茶具,甚至连她盖的被子,都换成了他惯用的那一床。
萧允贞换了身素软的法翠绫中衣,墨发未束,松松披在肩后,坐于窗下琴案前,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瑶琴的弦,淙淙几声,清越沉静。
窗外,一轮清冷的满月悬于墨蓝天幕,寒辉洒落。
萧允贞拨弦的指尖一顿,他抬首望向窗外那轮明月,眸光任月色浸染,他静默片刻,双手抚上琴弦。
“铮——”
一声散音,清冷入骨,余韵悠长。
随即,他指动如飞,或吟或猱,或绰或注,技法纯熟老练,丝毫不逊于他的琵琶技艺。
琴音松沉旷远,起调孤清,似有无穷的怅惘与思念,如静夜独坐,望月怀人,如空山徘徊,寻寻觅觅,如流水东去,逝者如斯。声声句句,皆萦绕着克制深藏的哀愁。
与他弹琵琶时的行云流水、华丽磅礴之势截然不同。
裴照野不知不觉间已屏住了呼吸,望着窗下抚琴之人。月光洒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清辉,秾丽眉眼让夜色柔化,专注而寂寥。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绕梁不绝,窗外风过竹叶,融入暮色当中。
萧允贞的手指依旧虚按在琴弦上,良久未动。他仍望着那轮月亮,眼神空茫悠远。
“此曲意境高远,幽深怅惘,但似乎从未听过,不知是何名称?”裴照野放下书卷,轻声问道,“我还不知,殿下亦通瑶琴。”
萧允贞闻声,并未立刻回头,指尖仍虚按在弦上,阻了余音,懒懒应道:“宫里长大的,谁还没被逼着学过几样?乐舞之类,更是自幼的功课,总不能丢了天家的颜面。”
他顿了顿,又道:“小时候倒也下过苦功。每次练得好,爹爹便会开心。母亲有时也会被琴音引来,夸赞几句。爹爹琴艺极佳,我开蒙的第一课便是他手把手教的。他说,琴者,禁也。修身理性,反其天真。”
裴照野一愣,她对宫中之事不慎了解,想来是那位早逝的柳贵君,曾将许多期望寄托在这聪慧绝伦的幼子身上。殿下或许曾为了博取母父欢心,认真对待过这些功课。可后来崔氏势大,圣恩渐弛,琴音再妙,也留不住几分。
“只是我性子浮躁,终究更爱琵琶些。”萧允贞笑了笑,又拨了几个泛音,“琵琶声急如雨,裂帛穿云,痛快淋漓。瑶琴太静,也太雅了,实在沉闷得很。”
裴照野默然,她于音律不算顶尖,却也自幼习六艺,深知琴为心声。依殿下心性,不喜古琴之沉郁,实属正常。
他话音一顿,忽是想起什么,侧过头来看向裴照野,“何况,论琴艺,有人才是真正的登峰造极,有他珠玉在前,我这点微末伎俩,在他面前只怕是贻笑大方。”
裴照野的确勾起几分兴趣,追问道:“哦?不知殿下所言,是哪位大家?”
萧允贞嗤笑一声,语气变得有些微妙,“虹雨哥哥,清河崔氏,崔虹雨,我大姐夫,这支曲子正是从他那儿听来的。”
裴照野眸光微动。崔虹雨,太女正君,清河崔氏嫡子。其琴艺冠绝京华,她是听说过的。
“那时候,他因着父君的缘故,自幼常出入宫闱,便于同样年岁的姐姐相识,小时候在宫里,姐姐常带着我跟他一块玩。虹雨哥哥看着冷清,其实脾气好得很,从不嫌我烦,姐姐处理功课或者被母亲叫去问话时,都是他陪着我。”萧允贞的声音低了些,轻轻吁出一口气,“后来弘文馆革新,特许男子入学,他便与姐姐成了同窗,这可是话本子里都不敢写的青梅竹马。”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笑得玩味,眼神狡黠:“说来,我倒想起曲江宴上那一出了,裴娘子当时不是对她们那点儿男情长的俗事好奇么。你觉得,我姐夫此人如何?”
裴照野不知他为何将话题引至王攸然身上,略一沉吟,客观道:“王君风仪清华,举止端方,待人接物温润有礼,颇有太原王氏百年蕴养之气度。”
“端方温润?”萧允贞忍不住嗤笑出声,他行至塌边坐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我的好妹妹啊,你看人还是太拘泥皮相了。我那姐夫,可是个顶有意思的人物。”
“你可知洞房花烛夜,我那些让你招架不住的手段,是从何处学来的?”他眼波流转,扫过裴照野瞬间泛红的耳根,笑意更深。
裴照野一怔,心头蓦地一跳,隐约猜到了答案,却不敢置信。
萧允贞欣赏着她细微的窘迫,慢悠悠地道:“没想到吧?便是出自我那位端方温润的好姐夫。他同我说,对付你们这种满脑子礼法规矩的榆木疙瘩,就得用点非常手段。先把生米煮成熟饭,断了你们后退的路,再慢慢收拾。”
裴照野彻底愣住,王攸然?
她实在无法将那位一举一动皆可入画,言行举止无一不完美的楚王正君,与传授这种闺阁手段的人联系起来。
看着裴照野难得一见的呆滞模样,萧允贞笑得肩膀直抖:“哈哈哈……所以说啊,人不可貌相。别看我姐夫一副端庄样子,看似无可挑剔的正室风范,心里那点算计和醋劲儿,可比谁都大。”
“毕竟,姐姐心里曾经装的是谁,他怎会不知?他若不使些手段,如何拴得住姐姐的心?他善忮着呢,他心里那点算计,可不比谁少,只不过他伪装得好,全世界都以为他是最温良贤德的那一个。”
裴照野垂下眼眸,指尖在经卷上摩挲。她回想起曲江宴上,王攸然对崔虹雨的古怪态度,楚王在场时,他眉眼间刻意流转出的恋慕之色。如今再听萧允贞这番话,其中深意,令人玩味。
萧允贞笑够了,重新坐直身体,道:“其实也怪不得他,姐夫从小就喜欢姐姐,眼睛跟黏在姐姐身上似的。谁也不知道后来,虹雨哥哥会嫁给大姐姐,让姐夫捡着大便宜了。”
裴照野心中复杂不已,她自小埋首经卷,实在不知这高门朱户之中的情爱纠葛。
萧允贞指尖摩挲着琴弦,又拨弄一下,“那时候我还小,不懂其意。记得有一次,我晚上睡不着,偷偷溜到御花园玩,听见有人在湖边弹琴。走过去一看,是虹雨哥哥。”
他的声音也染上月色,平缓地叙述着:“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对着月亮弹琴,弹的就是刚才这首曲子。我当时听不懂,只觉得那调子悲悲切切,听得人心里发酸,虹雨哥哥弹得那么伤心,连月亮看起来都冷冷的。”
他转过头,看向裴照野,眼中竟有微涩之意:“后来才慢慢想明白,他那会儿大概就知道自己迟早要嫁入东宫,和姐姐是再无可能了。崔氏那边不许他再像以前那样,和姐姐一起读书、习字、甚至偷偷跑马了。”
良久,裴照野轻声问:“那这支曲子,叫什么名字?”
萧允贞顿了一下,望向窗外那轮清冷的明月,缓缓道:
“他说,叫做《长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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