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凌烟早已离去,待裴照野小憩一阵醒来后,萧允贞竟是连东院都不愿回,直接命人将他用惯的一套寝具尽数挪至静思斋。
青梧看着几位内侍将一套锦被软枕铺设于裴照野榻上内侧,面露难色,下意识地看向轮椅中转醒的主人家。
裴照野正执卷阅读,连头都不曾抬过,未置一词,算是默许。
萧允贞挥退内侍,踱至榻边,拂过光滑冰凉的云锦枕面,懒洋洋地说道:“东院地气寒,夜里总睡不踏实。还是裴娘子这里好,药香宁神,又有人气儿,暖和。”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裴照野知道这是他信口胡诌来的借口,她搞不懂这搞的又是哪一出,但也无妨,他要歇在这便歇。她垂下眼睫,仿若未闻。
萧允贞沐浴过后,只着一身素软绫缎中衣,墨发半干,散在枕上,他这些天,用的都是裴照野惯用的汤药,周身自有一股草木清香。
裴照野靠坐在里侧,手中书卷半晌未翻一页。
身侧多出一个人的体温,旁侧床褥压陷下去,这感觉多少还是令她有些陌生,新婚夜那日她直接昏厥了过去,便也没有同她人同床共枕之感,她肢体僵硬,好半天才读进几行字。
萧允贞却似浑然不觉,自顾自躺下,拉高锦被,墨发铺陈,侧身背对着她。
“该歇了吧。”
“好。”裴照野应了一声,如何也看不进去书,干脆眠了也好,她吹熄了床头的烛火,缓缓滑躺下去,竭力不惊扰身旁之人。
室内光线朦胧,透过窗纸,窗外廊下的风灯渗进几分暖黄。
内室静极,两人之间隔着一掌宽的距离,泾渭分明,彼此呼吸可闻。
裴照野躺在外侧,新换的鹅绒被分明轻软暖融,却似有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伤后体虚,本易倦怠,闭上眼,试图寻回往日的睡意,却只觉得心神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旁侧另一具身体的存在,她甚至能闻到他发间残留的淡淡药香,从萧允贞身上闻到她自己的味道。
他就这样蛮横地横在她的棋局正中,悄声无息,却无处不在。
她以为他会说些什么,或是如往常那般,寻些由头来招惹她。然而萧允贞似乎真的只是来就寝的,呼吸平稳悠长,已然入睡。
这份异样的老实,反而让裴照野更加难以放松。她僵直着身体,不敢轻易翻身,生怕惊动了一旁的萧允贞。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直到窗外更梆声隐约传来,她才在极度的疲惫中沉入浅眠。
不知过去多久,裴照野忽地惊醒过来,她实在睡不安稳。
她的感知窒息,却仍旧维持着睡前的姿势,她发现她二人之间原本隔开的那段距离已然消失。萧允贞不知在何时翻过了身,面朝着她,呼吸拂过她的额头。他一只手搁在枕边,指尖松拢,另一只手则规规矩矩地收在自己被中。
昏暗光线中,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依稀勾勒出近在咫尺的轮廓,那张睡颜,褪去了白日里的骄矜,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恬静柔和。
裴照野的心口莫名漏了一拍。
她屏住呼吸,试图向后挪开些许,稍一动弹,左胸下的伤处便传来一阵钝痛,令她僵住,鬓边渗出冷汗。
萧允贞似乎被她的动作惊扰,睫毛颤了颤,喉间哼出一声模糊的呓语,听不真切。他在睡梦中向温暖源贴近了些许,鼻尖几乎要蹭到她的肩窝。
她周身常存的味道降临在旁侧。
裴照野彻底不敢动了。她僵在原地,感受着拂在颈侧的温热呼吸。所有的感官都被无限放大,萧允贞的气味淹没了她的感官。
她从未在清醒时如此与人同榻而眠,更遑论如此亲近。即便是儿时病重,父亲或青梧在旁看护,也多是坐在榻边,谨守分寸。
萧允贞的呼吸,那近在咫尺的生命力,渗透在她呼吸间的每一寸空气里。
她实在无法入睡,便阖起眼,在黑暗中聆听着两道渐渐趋于同步的呼吸声,直到天际透出第一线微光。
次日的晨光透进窗棂,鸟鸣啁啾。
裴照野醒得比平日稍晚些,睁开眼时,身旁已空空如也。
她怔了片刻,那半边床榻上,锦被乱作一团,枕上还残留着几根墨色长发。
青梧听得内间动静,轻手轻脚地进来,伺候裴照野起身洗漱,低声道:“娘子醒了?郡君殿下半个时辰前便起身了,吩咐说不要扰您休息。”
“知道了。”裴照野淡淡应了一声,不愿多言。
用过早膳,汤药还未煎好,外间便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声。
珠帘哗啦一响,萧允贞快步走了进来。他已穿戴整齐,一身碧色常服,以金冠束发,面上薄施脂粉。
“母亲的圣旨到了。”他行至裴照野轮椅前,伸手替她理了理衣襟,掖过膝上毯子的一角,“前院香案已设好,走吧,我扶你出去。”
裴照野还未及回应,已给他推着轮椅,向外行去。
裴府中门洞开,庭院中,烟气袅袅,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皆垂首屏息,气氛肃穆。
内侍省李常侍身着官袍,手持明黄卷轴,立于香案之前,身后跟着一列宫中内侍与礼部官员,鸦雀无声。
见萧允贞推着裴照野出来,李常侍面上堆起恭敬的笑意,略一躬身,道:“郡君殿下,裴宗主。”
“有劳常侍久候。”萧允贞微微颔首,手下扶着裴照野的手臂,助她自轮椅上勉力起身,跪于早已备好的软垫之上。他自己则于她身侧稍前半步处,敛衽跪下,与裴照野一同躬身行礼。
“圣旨到——安阳郡君萧允贞、河东裴氏照野接旨——”
李常侍展开卷轴,声音清亮,顿挫分明,回荡在寂静厅堂:
“制曰:朕膺昊天之眷命,体坤元之载物。咨尔安阳郡君驸马裴氏照野,性秉贞亮,才称敏懿。虽身罹痼疾,犹志存丹阙,节凛冰霜。安阳郡君允贞,朕之七子,性秉慧敏,容德兼备。尔二人良缘天配,今已成礼,实慰朕心。”
“终南旧事,郡君失德,然卿以残躯受辱而不失臣节,朕心恻然。若不以三品之位酬之,天下其谓朕薄待士族何?”
“今特授裴氏照野银青光禄大夫,拜驸马都尉,充翰林待诏,加衔检校秘书少监,特许不视事。锡之诰命,永绥后禄。另赐东都甲第一区,京畿良田千亩,绢帛千匹,金银器皿若干。咨尔裴宗,世笃忠贞,门标清望。尔当克承先志,永保令名。钦此——”
旨意宣毕,满室寂然。
先不论驸马都尉这等帝媳尊衔。圣旨中所授银青光禄大夫,乃从三品文散官,品阶极高,清贵无比。而翰林待诏,常伴天颜,虽无实权,却地位超然。至于检校秘书少监,更是清要之职,特许不视事的恩典乃体恤她病体难支,允她只领俸禄虚衔,不必承担实际职事。
更遑论那丰厚的财帛田宅赏赐,这份恩赏,重得超乎想象,绝非寻常尚主之人可企及。
裴照野垂着眼,视线落在身前的青砖上,她深吸一口气,与萧允贞一同行稽首大礼。
“臣裴照野,叩谢陛下天恩。”
“儿臣萧允贞,谢母亲恩典。”
二人声音交织,并行,共成一脉。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礼毕,李常侍将圣旨卷起,恭敬地放入裴照野手中,又笑着拱手道:“恭喜郡君殿下,贺喜裴驸马。陛下赏赐之物已登记造册,不日便送至府库。”
“有劳李常侍。”萧允贞已站起身,将裴照野扶回轮椅。又示意青梧,给诸位官员分发早已备好的丰厚赏封,“一点茶资,辛苦诸位跑这一趟。”
李常侍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连声道:“殿下客气了,此乃下官分内之事。”
她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陛下吩咐了,殿下与驸马若是身子爽利,午后便可进宫谢恩。陛下与凤君,都在紫宸殿等着呢。”
“是,多谢李常侍提点。”
送走宣旨队伍,庭院中的众人却未散去,裴氏几位族老上前,对着二人连连道贺,语无伦次。
裴照野疲于应付,只微微颔首。萧允贞倒是游刃有余,三言两语便将激动不已的族老打发走了,示意青梧推裴照野回静思斋。
回到内室,门帘落下,裴照野靠在轮椅中,阖上眼,摩挲其膝上那卷明黄圣旨,感受着织金的凹凸纹路。
萧允贞挥退闲杂人等,屋内只余她二人。
他踱回裴照野身边,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圣旨上,轻笑一声:“母亲这次,倒真是大方得很,二哥哥下嫁的清河张氏,当年都没这般风光。”
裴照野触至绢帛边缘,抬头冲他一笑:“还得多谢殿下,终南山上走的那一步棋,可真是厉害。若非殿下推波助澜,陛下又何须用三品清贵之位,堵天下悠悠众口,安抚士族之心。”
萧允贞俯下身,牵起她的手,令她掌心贴紧他砰砰作响的胸膛,笑得无比甜蜜,“裴含章,是你厉害,是你步步为营,机关算尽,连这里都可以谋去,周原膴膴,堇荼如饴,我心甘情愿做你的刀。”
换做平日,裴照野定然不适他如此非礼之举,可现如今,她竟也被染上几分兴奋之慨,多少年寒窗枯坐,多少夜雨孤灯,算计人心,权衡利害,每一步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圣旨握在手中的滋味实在太过甘甜,织金的凤纹硌在指腹上,烫得她指尖发颤。
她从未如此失态过,便是当年在弘文馆夺魁,亦不曾有半分形于外的喜色。
“殿下……”
贴在萧允贞胸膛上的那只手,缓缓向上挪去,她抚上萧允贞的面颊,低低笑了几声,裴照野明悟了,其实自己才是那个痴狂疯癫之人。
萧允贞兴奋得难以自持,呼吸越发粗重,甘愿溺毙在她掌心间,“这里没有殿下,只有你的七郎。含章,你欢喜么?”
“欢喜,自然欢喜。”裴照野碰了碰上下唇瓣,轻轻吐出几字,她直直看着萧允贞,眸中丹霞流转,似有野火焚遍原野。
萧允贞凝视着她,一刻不离分毫,半晌,才在她的掌心处落下一吻。
他直起身,广袖拂动,朝外唤道:“青梧,伺候你们娘子更衣梳妆,传宋医生再来请一次脉,用些温补提气的药汤。午后进宫,可不能失了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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