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暖香依旧,窗外风声穿过古柏枝叶,倒衬得殿内愈发死寂,连呼吸声都不可闻。
此言一出,连崔江宁都略显意外。萧允贞更是睁大了眼睛,瞧向母亲,又扭头看了看裴含章。棋局如战场,善弈者谋势,胜固不佳,败亦不宜,其间凶险,他再清楚不过,母亲绝非一时兴起。
裴照野也是一怔,天威难测,与君主对弈,输赢皆需分寸,绝非易事。她迅速定下心神,垂首道:“陛下垂爱,臣愧不敢当。臣久疏此道,拙劣棋艺,有污圣目,更不敢妄言解陛下之惑。”
“然陛下有命,臣敢不从之。”她缓缓吁了一口气,抬起眼眸,褪去几分方才刻意维持的恭谨,“只是臣技艺粗陋,若见解浅薄,贻笑大方,还望陛下恕罪。”
萧佑齐抚掌一笑,已然起身,踱至那副棋枰前坐下,随手将宽大的袖摆拂开:“无妨,不过是闲暇解闷的玩意儿,不必拘礼,随意些才好,博弈之道,贵在交流切磋。来来来,儿媳呀,陪我这老人家瞧瞧。”
崔江宁将手中剥了一半的枇杷放回玉碟,取过锦巾,细细擦拭指尖,规规矩矩落座在萧佑齐身侧。
机灵点的宫人已搬来绒毯、锦垫,置于棋枰对面。
萧允贞搀扶着裴照野的手臂,助她落座。他偏过头去看她,眼底一片忧色,却无法言说,只得跪坐在一旁,一颗心高高悬着,目光胶在那方棋枰之上。
裴照野垂眸看去,一盘残局,黑子大势已成,攻势凌厉,已占大半壁江山,白子左支右绌,困守边角,形势岌岌可危。看似败局已定,然细观之,黑棋攻势虽盛,却隐隐留有几处破绽,若非国手,绝难布出此等似危实有机的局。
裴照野执起白子,脑中飞快推演着路径,恭声道:“陛下,请。”
萧佑齐并未客气,信手拈起一枚黑子,随意落在枰上一位,退去一步,加固了自身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防务。
裴照野的手悬在半空,计算起方才那一步的深意,沉吟片刻,白子轻巧一碰,方才在外围落下一步闲棋。
萧佑齐落子极快,几乎不假思索,黑棋似疾风骤雨,进一步压缩着白棋路径。
她一边落子,一边闲闲开口:“说起来,含章啊,你昔年在弘文馆,也算是馆选之制的受益者。我当年力排众议,广开馆选,甚至破例许男子入学。我记得,当年为此事,朝堂上很是吵嚷了一阵子。”
“是。”裴照野正凝视棋盘,闻言,白子轻轻落下,点向边角之地,另辟战场,她垂下眼眸,应答道:“陛下圣心独运,开馆选,纳贤才,破除门第之见,乃泽被万代之仁政。天下寒门士子,乃至有志向学之男子,皆因此得有晋身之阶,一展抱负之机。于国而言,广纳英才,根基方能深厚绵长。此制之善,天下共见。臣当年年少,亦深受其益,得窥经策奥义,结识良师益友。”
“哦?皆是好处么?”萧佑齐眉头一挑,随手应了一子,攻势不减。
裴照野指尖白子一顿,她抬起眼,长出一口气,缓缓道:“馆选之制如利刃,劈开僵固之门,然门后之路,仍遍布荆棘。束脩高昂,寻常人家仍难企及,供养一女已属艰难,男子就学,反倒成了高门联姻之妆奁。”
“臣有一堂弟玉之,性喜诗书,心慕道藏,然姨母家道寻常,官学之资,实难负担。族中内塾虽能启蒙,然师资、典籍,皆与官学相去甚远。其求学之志,只能倚靠自行抄录、揣摩,其中困顿,臣亲眼所见,实感扼腕。”
“然,”她话锋一转,又落下一颗白子,落在了黑棋龙脉气眼附近,让黑棋原本流畅的攻势为之一涩,“世间万法,难求尽善尽美。”
“治水之道,堵不如疏,馆选亦是疏浚之道,令才学得以流动。至于其中淤塞之处,需后来者不断修补。或可鼓励民间善堂兴学,奖掖士绅捐资设塾,亦或于官学中增设寒门员额,提供廪饩,徐徐图之,退守一步,巩固根本,方能图谋长远。通道既开,活水不息,终能涤荡淤积,滋养四方。”
萧佑齐执子的手停在半空,她仔细瞧了裴照野刚落下的那一子,又抬起头来,深深看了她一眼。
她笑了笑,片刻后,才将黑子落下,“说得不错。为政者,最忌一劳永逸之想。水无常形,法亦当如是。看来裴卿于棋道、于政道,皆明活之一字。”
初始十几手,皆是寻常布局。
萧佑齐落子大开大阖,气势磅礴,往往于寻常处埋设机锋。
裴照野则以稳为主,步步为营,棋风细腻绵密,偶尔一两手精妙应对,能让黑棋的攻势稍稍受阻,迫得对方不得不回防。
萧允贞跪坐一旁,他于棋道虽不算精通,却也看得出其中凶险。母亲的棋路霸道,步步紧逼,他实属忧心身旁之人的状况,但他又从未见过她对弈时的模样,捺不住悸动,恨不得多瞧上几眼。
裴含章垂着眼睫,面色苍白,但那双静如止水的眼眸,此刻却凝注于纵横十九道上。她指尖拈起棋子时,不见半分动摇,从容得叫人心惊。
萧允贞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他看着她专注的侧脸,抿紧的唇线,看着她蹙眉思考,落子时手腕轻抬,广袖垂下,滑出一截清瘦的腕骨。
周遭万物皆已隐去,他只听得见棋子轻叩棋盘的声响,一声一声,敲在他的心上。
中盘绞杀之局,纷繁复杂,萧佑齐道出的问题也随之变得更加天马行空。
“裴卿,若你为相,首重为何?”
裴照野正竭力计算一条劫争的路径,闻言,指尖一颤,白棋艰难地做活一小块,“臣,不敢妄议宰辅之职。若蒙陛下垂询,臣浅见,为首者,当首重用人。明察其才,善任其职,不以亲疏,不囿门第。使贤者在位,能者在职。”
“若政令出于凤阁,鸾台驳斥,当如何?”
“察其驳斥之由。若有益于国,改之不惜。若为私利,据理力争。政通之道,在和而非同。”
白子一点,入了黑棋腹地边缘,凭空打出一个劫争。
萧佑齐盯着那枚棋,手里摩挲着温润的黑子,笑了一声,“那,裴卿如何看待崔氏?”
裴照野呼吸一滞,沉默了片刻。
殿中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她身上。
崔江宁含着温和笑意的唇角绷紧了些许,他静静坐在一旁,垂下眼帘。
“崔相劳苦功高,门第清贵,乃国之柱石。”良久,裴照野才斟酌着开口,音色平稳,听不出半分情绪,“然柱石若只知固守一方,恐难承大厦之重。天地翻覆,江河奔流,唯顺势应变者,方能历久弥新。”
萧佑齐听完,没有立刻表态,在裴照野沉静的面庞上停留片刻,又瞥了眼身旁的崔江宁。凤君此刻已抬起眼,温煦如常,冲她微微笑了一下。
她唇角弯起,似笑非笑,拈着黑子,攻向一处裴照野不得不应的劫材,“裴卿眼界,果然不局限于方寸之间。”
棋局已近尾声,白棋败势已定,回天乏术。
最后一步,裴照野的手指在棋罐上方停留许久,拈起一枚白子,落在了一处无关胜负的位置,彻底投子认负。棋局终了,黑棋以一目半的优势获胜。
她收回手,指尖冰凉,微微喘息着,躬身一揖:“陛下棋艺精湛,思虑深远,臣输得心服口服。”
萧佑齐并未接话,她垂下眼,仍凝视着棋盘,看了许久。
“败局早定,却能于边角处处争锋,留下这许多余味,朕今日甚是尽兴。裴卿——”
终于,萧佑齐抬起头,将手中一直拈着的黑子随意丢回棋罐,身体向后靠向引枕,指向中盘一处,悠悠道:
“若这一手能缓一步,置于此处,以柔克刚,局面或将大为不同。为政之道,有时缓,即是进。你还年轻,来日方长。”
裴照野心领神会,深深俯首,道:“陛下教诲,臣铭记于心。”
萧佑齐点点头,转而对崔江宁道:“江宁,瞧瞧我们这儿媳,不仅是才情出众,这份胸中的沟壑,怕是比许多朝堂上的老臣都要深广。”
崔江宁温雅一笑,应和道:“陛下说的是,裴娘子确非常人。”
萧佑齐站起身,拂了拂衣袖,“今日就到这里吧,朕有些乏了。”
她顿了顿,又看向萧允贞,“贞儿,定要照看好我这儿媳,身子弱些无妨,好生养着。我还盼着她,日后能多进宫来,陪我这老人家说说话,下下棋。翰林院那些老学究,太过迂腐,无趣得紧。”
“是,母亲。”萧允贞起身,揖礼应道。
“臣遵旨。”裴照野一并躬身应道。
“起来吧。”萧佑齐轻声一笑,“今日劳你耗神了。江宁,将那匣新进的高丽参取来,给含章带回去补补身子。”
崔江宁含笑应下,吩咐宫人去取。
萧允贞弯下腰,扶起裴照野,触手之处,臂膀冰凉,微微发颤,他心中蓦地一紧,心胸中酸楚不已。
圣上显然心情极佳,又赏赐了不少东西,甚至包括一套前朝传下的暖玉棋具。又闲话片刻,待宫人取来,便温言让她们退下。
萧允贞推着轮椅,出了紫宸殿,走在长长的宫道上,一时并未言语,午后的阳光洒在身上。宫檐下的风铃拂动,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响。
而紫宸殿内,萧佑齐并未立刻离开,独自站在棋枰前。
“陷于险地,以自身为饵,牵制大势,为全局争得喘息之机。甚至败局已定,仍不忘留下暗桩,伺机而动。”她低声自语,唇角扬起,“善弃子,知进退,更有孤注一掷的胆气。呵,裴卿啊裴卿,你倒是养了个好女儿。”
本文采用周武时期:中书省称凤阁,门下省称鸾台
故崔燕妤加衔同凤阁鸾台平章事,方为宰相
ps:狄仁杰的官衔就是这个[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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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呦呦鹿鸣(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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