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十四年，四月三十，晦日。
暮春向晚，天光渐次收敛。
静思斋内，青梧正为裴照野系上月白披帛，她今日择了素净的云山蓝软缎襦裙，衣料是极轻软的吴绫，走动间如水波微漾。为赴家宴，并未过分妆饰，唇上薄薄施了一层朱色口脂，提些气色。长发半绾，以一枚青玉竹节簪固定，余下墨发垂落肩背。
萧允贞早已收拾妥当，斜倚在门边等她。他难得着了身相对素净的湖蓝锦袍，玉冠束发，却仍在领口袖缘处缀以细密的珍珠纹绣，腰间蹀躞带上悬着玲珑玉玦并香囊，行动间清响微动，光华流转。
他看向裴照野玉色的锁骨，她正微微仰起脖颈，方便青梧整理衣襟。
“可要再加条毯子？晚间风凉。”他踱步过来，指尖拂过她膝上覆着的银狐皮褥。
“不必了，车内备着手炉，楚王府中也定然暖和。”裴照野摇首，顿了顿，抬眼看他，“敏之可到了？”
“早到了，在外头候着呢，紧张得同手同脚，被府里下人笑了好一阵。”萧允贞嗤笑一声，伸手替她将簪子正了正，“放心，我亲自派人盯着，出不了大错。”
马车驶出崇仁坊，车厢内熏着宁神的甘松香，裴照野靠着软枕，闭目养神。萧允贞坐在她身侧，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她披帛的一角把玩。
在车马其后，专备了另一辆，以供裴敏之则单独乘坐。
楚王府邸位于永兴坊，离皇城极近，不过两刻钟，车驾便缓缓停稳。
早有内侍躬身候在垂花门外，见了安阳郡君的车驾，立即趋步上前，恭敬引路。穿过几重庭院，水声渐闻，一行人被引至府邸深处临水而建的一处敞轩。
轩外碧波轻漾，新荷初绽，几株石榴花开得正艳，灼灼如火。轩内四面轩窗洞开，垂着细密竹帘，既纳凉风，又可隔烈日，晚风穿堂而过，卷起阵阵清凉水汽，檐角铜铃叮咚作响，没入渐起的丝竹管弦声中。
地上铺设簟席，设着十数张黑檀木矮案，呈半月形环水而列，案上已陈设好时令瓜果、精巧茶点，每张小几皆设银鎏金香毬，用以安神醒脾，驱散春末恹意。
楚王萧允仪与正君王攸然已候在主位，王攸然正执一把素面紫砂壶，徐徐为萧允仪点茶，茶筅击拂，水汽氤氲。见她们到来，二人含笑起身。
她今日着一身金桂色对雁纹大袖襦裙，配以青绿披帛，发髻高盘，簪几簇细巧金花，雍容闲适。
王攸然立于其侧，着天青袍衫，外罩一件透影纱广袖，清华如玉，温煦可人。
“我这弟弟、弟媳可算到了。”萧允仪朗润一笑，目光在裴照野面上一转，笑意渐深，“瞧着瞧着比大婚时润泽了些，想是歇息得不错，只是这身量，仍清减得令人心疼。府里备了茯苓乳鸽汤、黄芪煨麂子肉，最是温补，你多用些。”
裴照野略一欠身，应道：“劳殿下挂心，已无大碍。”
她抬眸望向萧允仪，心中一动，此刻灯下细看，萧允仪周身的开阔气度，沉稳威仪，乃至面庞的轮廓线条，竟与紫宸殿中的陛下有着七八分相似，俨然可借此窥见陛下年轻时的风姿。唯有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与其胞弟如出一辙，想来便是与柳贵君更为相像了。
跟在身后的裴敏之显然是下了血本收拾，裁了身簇新的竹绿襦裙，规矩梳了发髻，换了新头油，将墨发抿得一丝不乱，隐隐一股雅竹清香，甚至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枚品相不错的蟠螭纹白玉佩悬在襟前，努力想扮出个稳重模样。
她行下大礼，连声音都紧绷着：“裴氏敏之，拜见楚王殿下，拜见王君。”
萧允仪抬手虚扶，笑意温和：“今日是家宴，毋须多礼。敏之乃含章的妹妹，便是自家人，快起来坐吧。”
王攸然亦微笑颔首，柔声道：“是，诸位快请入座吧，今日天暖，特意命人备了些清凉饮子，含章娘子若觉药后口苦，也可略尝些。”
“劳王君挂心。”裴照野欠身，在楚王下首的锦垫上落座。萧允贞极自然地贴着她身侧坐下，手臂与她衣袖相叠。
几乎同时，廊外传来一阵脚步，王砚书步入阁中，一身樱草黄地绣百蝶穿花图案的襦裙，娇俏活泼，一进来便眼眸弯弯，向众人行礼，目光触及裴照野时，更是亮得惊人，满是毫不掩饰的钦慕之色。
王攸然示意她在裴敏之旁侧坐下，两个年轻人一般大小，彼此也好互相照应。
身着浅碧纱衣的侍从鱼贯而入，布菜斟酒。所上之物皆精致清淡，汤羹清澈见底，不见浮油，显是充分考虑到了裴照野的饮食禁忌。
萧允贞执起玉箸，夹了一小块菱粉糕，却只放在眼前碟中细细瞧着，并未送入口中。
王攸然看了过来，温言问道：“贞儿可是觉得腻口？今日的糕点都吩咐过了，糖油减半，用的是槐花蜜。”
“劳姐夫费心了，”萧允贞以袖掩唇，打了个小呵欠，眼尾微微泛红，声音也懒洋洋的，“许是天气转暖，胃口差些，瞧着都挺好的，只是没什么动筷的兴致。”
萧允仪闻言，笑着摇了摇头，转而举杯：“无妨，若无食欲，便少用些餐食。今日晦日，春暮夏初，万物更替。恰逢含章与贞儿新婚大喜，前些日子又蒙母亲恩赏，实乃双喜临门。我等至亲骨肉，借此良辰小聚，一为贺喜，二也是关起门来说说体己话，不必拘礼，尽兴便好。”
众人皆举杯相酬，裴照野杯中乃特备煨温的红枣桂圆茶，二位少者盏中，亦斟满冰镇梅子汤。
饮过一巡，气氛稍显活络，王砚书性子明媚，见识亦广，又存了与裴照野亲近之心，便寻了些京中近日的雅闻趣事来说，什么某家才女办了桃花诗社，某位退隐的老学士开了书画鉴赏雅集，言辞生动，妙趣横生。每每望向裴照野时，那双眼睛便格外明亮。
裴敏之起初还有些放不开，随着王砚书的一颦一笑，逐渐放松下来，话也多了些，偶尔说到封老师严厉管教下的趣事，引得众人轻笑。
裴照野安静听着，大多时候只是微微颔首，或浅啜一口杯中温水。她注意到萧允贞岂止胃口不佳，案上精致的小菜点心根本没动几筷，连他往日里时常尝几口的玉露团也晾在一旁，只偶尔饮半盏清淡的果酿。
“殿下，可是这些菜式不合口味？”裴照野侧首，凑近些，低声问他。
萧允贞正支着下颌听王砚书说话，闻声摇摇头，贴在她耳边应道：“天热，我不想吃。”
他看向她案前那盏清澈见底的温水，反倒蹙了蹙眉，亲自执起玉勺，舀了小半碗鲜笋汤，吹了吹，才放到她跟前，“清瘦成这样，你倒也多用些汤羹，总喝水有什么滋味。”
主位上的萧允仪看着，眼中笑意更深，对王攸然道：“瞧瞧，成了亲果然是不一样了，我们萧七郎也懂得照顾人了，前朝那些老迂腐见了，怕是要惊得愕然失色，疑为梦中。”
王攸然掩袖轻笑，眸光温软：“殿下说的是，贞儿确是长大了。”
萧允贞听得清楚，耳尖泛红，玉箸一拍，横了他姐姐一眼，换来萧允仪一阵愉悦的低笑。
王砚书在一旁以团扇掩口，凑近裴敏之耳边低语一句，裴敏之顿时耳根泛红，偷偷瞥了主位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去。
王攸然则不时温言插上几句，将话题引向更风雅稳妥的方向，又不着痕迹地关照到席间每一位，甚至不忘询问裴敏之近日读何书、习何字，令裴敏之受宠若惊，答话时结结巴巴，险些咬了舌头。
闲谈间，席间气氛渐至融洽，言笑晏晏。
王攸然亲自执壶，为裴照野添了半盏蜜水，状若随意道：“听闻前日陛下召裴娘子入宫，竟手谈了一局？陛下近日政务繁忙，已少有这般雅兴，可见是见了裴娘子，心中欢喜。”
裴照野放下手中杯盏，谦逊道：“陛下棋艺超绝，胸怀丘壑，我不过勉力支撑，未至半途便溃不成军，实在贻笑大方。”
“含章过谦了。”萧允仪接口道，她指尖温着白玉酒杯，目光含笑，“母亲的棋风，我最是清楚，看似落子如天马行空，呈大开大阖之势，实则步步机锋，最擅在不动声色间勘破虚实，逼出对手真章。寻常人在她手下，能支撑过百手已属不易。含章既能令母亲尽兴而归，已是常人难及。”
轩阁内霎时一静，池水潺湲，清晰可闻。
裴照野迎着她的目光，神色未变，只道：“陛下胸襟广阔，海纳百川，恩泽广被，是为人臣等之幸。”
萧允仪深深看她一眼，笑了笑，不再继续深究这个话题，转而道：“母亲既授你翰林待诏，翰林院清贵之地，日后难免要与诸学士、待诏们打交道。其中几位，性子颇有些独特，寻常人难以接近。”
她略作停顿，似在斟酌词句。王攸然自然接过话来，音色柔和，淌淌而道：“说到这个，我倒是想起一人。秘书省有位沈学士，名唤沈非，性子是孤介了些，不喜交际，终日只埋首故纸堆中，于典籍校勘一道却堪称痴绝，学问极是扎实，等闲之人入不得他眼。裴娘子日后若得闲，或可与此人聊聊，想必能引为知音，受益匪浅。”
裴照野心领神会，微微颔首：“多谢王君提点。”
“自家人，何须言谢。”萧允仪摆摆手，语气愈发温和，“如今贞儿嫁与含章，河东裴氏与我同攸然，便是骨肉相连，休戚与共。日后京中若遇难处，或有何不解之风闻，乃至朝堂动向，不必见外，尽管来府中叙话。便是些看似无伤大雅的琐碎消息，有时细细品来，亦能窥得几分时局风向，早做绸缪。”
裴照野垂眸，已消化起这妻夫二人言下之意，应道：“能得殿下关爱，照野感念于心。”
一直努力缩减存在感的裴敏之，大抵是听得入神，紧张口干，下意识去端面前的杯盏，手却一颤，些许梅子汤液泼洒出来，溅湿了她簇新的袖口。
她登时面红过耳，慌忙搁下手中杯盏，手足无措，方才强撑出的那点稳重顷刻间荡然无存，窘迫得几乎要将头埋进衣袖里。
裴照野瞥她一眼，倒是并未出声斥责。
王攸然笑了笑，温声道：“无妨，春日衣衫单薄，沾了酒气难免不适。”
他侧下首，轻声吩咐身旁侍从，“去取一套殿下新制的常服来，料子要轻软些的，予裴小娘子更换。”
裴敏之更是窘迫，连连摆手，语无伦次道：“不、不敢劳烦王君……我、我……”
“一套衣裳而已，裴小娘子不必拘礼。”王攸然微笑着，看向裴敏之，眸光温润，又道，“听闻裴小娘子近来随封老师修习，颇有进益？封老师治学之严谨，眼界之高远，朝野共知。能得她悉心教导，必是裴小娘子天资聪颖，且肯下苦功之故。”
裴敏之得了台阶，又听王攸然提及最敬畏的老师，精神稍振，忙恭敬答道：“回王君，老师要求严苛，敏之愚钝，却不敢有丝毫懈怠，日夜苦读，勉强窥得门径，尚未能登堂入室。”
“封老师之能，我等皆知。你能得她倾囊相授，已是旁人求不来的福分。”萧允仪含笑接口道。
“少年人，最难得便是这份肯下苦功的心志。我依稀记得，兵部驾部司下辖的库部，近日似有个主事的缺口，虽是微末小吏，掌军械库藏簿书、核验之事，琐碎是琐碎了些，却正需些通晓实务、心思缜密又耐得住性子的年轻人去历练打磨。敏之妹妹既得封老师教导，她日若有意于此，不妨让你姐姐替你留意一二，或可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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