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涟被这一番话砸得脸色发白,不敢用力呼吸,她连忙起身,深深福礼:“姪儿放心,姨母便是拼了这条命,也定会死死盯着敏之!绝不让她行差踏错半步,定要她争气,不负姪儿这番苦心安排!”
“光盯着她不够。”裴照野示意她起身,朝身旁的福安看了一眼。
福安立刻躬身,捧上一个沉甸甸的黄花梨木匣子,揭开盒盖,其间是码放整齐的银锭,并几串开元通宝。
“这里是二百两银子,并十贯钱。”裴照野道,“你拿去,支应敏之求学期间的一切开销。笔墨纸砚,务必要用上好的,车马饮食,不可吝啬,偶尔需置办些像样衣衫见人,处处都需用钱。封师处,不必你以银钱打点,但要确保敏之体面周全,无后顾之忧。余下的,补贴你府上用度。”
裴清涟何曾见过这般多的银钱,看得眼睛都直了,二百两,相当于她近七年的俸料钱,令她一时之间手足无措,慌忙摆手道:“这、这如何使得……姪儿,这太多了,您已为敏之费尽心力,怎好再破费?家中虽不宽裕,但敏之求学的一应开销,姨母还负担得起……”
“姨母不必推辞。”裴照野语气断然,不容她拒绝分毫,“这些银钱,用以敏之安心求学,您拿着,支应这些开销,务求充裕,不必节俭。若有短缺,随时可再来支取。”
裴清涟颤抖着双手接过木匣,紧紧抱在怀里,激动得眼圈都红了,“姪儿大恩……姨母、姨母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裴照野垂下眼眸,端起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前些日子,裴柔海那一支,藐视王法,谋害嫡宗,已从族谱除名,逐出河东。此事,姨母也在场。”
她略一停顿,将茶盏放回案上,她推动轮椅,缓缓凑近,直至僵直原地的裴清涟面前。
室内极静,只闻冰鉴化水的滴答声,裴清涟吓得大气不敢出,她那姪儿抬起手,为她理了一下耳畔散落的鬓发,动作又轻又柔。
裴照野的视线直勾勾地落在她惨白的脸上,穿透她的肺腑,刺得她动弹不能。
“如今,敏之便是我在族中唯一的直系妹妹了。”
“我不多多看顾她,还能看顾谁呢?”
她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拂过裴清涟的颊边,才轻轻收回。
“敏之的前程,便是您和五姨父的后半生倚靠,更是我们这一系未来的颜面。该如何做,您心中当有计较,可不要叫旁支的人看扁了去。”
裴清涟点点头,慌忙应着,千恩万谢,抱着木匣,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几乎是踉跄着退了出去。
中堂内安静下来,裴照野独自坐了片刻,轻轻吁出一口气,靠在轮椅背上,阖眼揉了揉眉心,方才一番训话,耗去她不少精神,额角又渗出冷汗。
她正欲唤人推她回静思斋,却听得廊下环佩轻响,一阵熟悉的暖香随风卷入。
抬眸望去,只见萧允贞披着一件素纱长衣,墨发未绾,松松垂落,正倚在门边看她,面色慵懒,似笑非笑。
“裴宗主,好大的威风啊。”他慢悠悠地踱进来,眯起眼瞧过方才裴清涟坐过的位置,唇角弯起,“训诫起族亲来,倒真是恩威并施,令人叹服。”
裴照野未料他竟起身了,且显然已在外听了片刻,怔了一下:“殿下醒了?怎得不多歇一会儿?”
“热醒了。”萧允贞蹙了蹙眉,自顾自在她方才主位的旁侧坐下,立刻有内侍上前,奉上冰镇的酸梅饮子。他接过来,指尖感受着杯壁的沁凉,满意地喟叹一声,才懒懒道,“你这中堂,倒比里头还凉快些。”
他饮了几口冰碗,又道:“二百两银子,说给就给了。裴娘子为栽培堂妹,可真舍得。”
“敏之若能成才,于裴氏有益。”裴照野平静答道,“左右不过一点银钱,能换得她前程,是再值得不过的。”
萧允贞放下杯盏,一缕墨发滑落肩头,他瞧着她,消遣道:“你那五姨母,方才出去时,抱着银子,欢喜得差点同手同脚。”
裴照野点点头,颔首道:“能得此机遇,她自然感激涕零。”
萧允贞噗地一声笑出来,指尖敲了敲着光滑的碗壁,“哈哈……那怕是该叫做,吓得魂不附体吧。”
裴照野沉默了一下,才缓缓道:“裴氏枝叶繁茂,母亲过世以来,人心涣散已久,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法。”
萧允贞指尖敲击杯壁的动作一停,身体向后,靠进椅背,视线从她脸上滑开,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罢了,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想想就头痛。”
随即,他像是忽地想起什么,凤眸一转,重新看向裴照野,眼底已换了另一种神采。
“说起来,快端午了。”他语调扬起,变得轻快了些许,“裴含章,看在你近日还算在乖乖养病的份上——”
他拖长了语调,故意卖了个关子,才慢悠悠地接下去:
“本君打算大发慈悲,给你准备一份节礼。”
裴照野确实怔了一下,这话从他口中说出,的确不像什么主君赏赐,倒像是花孔雀抖抖尾羽开屏,瞧着他那副理所当然的娇纵模样,实在生不出半点厌烦,只觉有些好笑。
她便顺着他的话,往下接道:“哦?那照野先行谢过殿下厚爱。不知殿下准备赏我些什么?”
萧允贞颇为受用,唇角弯起,得意的劲头全写在眉眼间,却又故意板起脸,哼了一声:“急什么,说出来岂非无趣?自然是到了日子,你才会知道。”
“横竖不会是给你打副金镣铐锁在房里,诶,这主意倒也不坏……”他回过头,凤眸斜睨她一眼,瞧向她苍白的手腕,蹙了蹙眉,“省得你总拖着这病秧秧的身子,四处算计人,劳心劳力,看得旁人都替你累得慌。”
如此荒唐稚气,裴照野实在没能忍住,侧首低眉,从喉间逸出一声笑,“殿下这主意倒是别致,只是臣这般蒲柳残躯,怕是承不住金玉之重,反倒辜负了殿下一番别出心裁,白白浪费了上好金料。”
萧允贞被她难得的调侃逗得眉梢一扬,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她案头那叠薛涛笺吸引了去。鲜妍的松花小笺,衬着素白指节,别有一番清致。
他伸手拈起一张,对着光看了看纸上暗纹,“松花笺?裴娘子好雅兴,这是要给哪位知己寄诗传情呀?”
“殿下说笑了,是写给封师的信,为敏之求学之事。”
“哦——”他将那张笺纸放下,似有些心不在焉,站起身来,素纱长衣拂过案角,“对了,裴含章,你们河东过节,除了吃粽子、悬艾蒲,可还有什么别的风俗?”
裴照野略一思索,缓声道:“旧俗颇多,幼时记得,端午清晨,家中会以露水洗眼,谓能明目。还会采集百草,晒干备作药茶。午时则饮雄黄酒,以朱砂画额,写王字以辟邪。孩童会佩艾虎,系五色丝。晚间,有时会去渭水边放河灯,以寄追思。”
萧允贞听得认真,边听边点点头,随意道:“听起来倒比宫里那些刻板规矩有趣些。放河灯……我倒是许多年未曾放过了。”
裴照野心中一动,天家规矩重,皇嗣乃金枝玉叶,这类民间游戏,想必是极少能亲身参与的。她沉吟片刻,温声道:“殿下若是有兴致,今年端午,或可去曲江池畔一试。彼处水阔,放灯之人亦多,想必极为热闹。”
萧允贞却蹙了蹙眉,侧过脸去看窗外:“人多喧杂,惹人心烦,罢了,我只想同你待在一块。”
静了片刻,他又侧过身,兀地问了一句:“裴含章,你可喜欢兰花?”
裴照野微微一怔,虽不解其意,仍是据实作答:“兰为君子之佩,先父在世时,倒是心喜,赞其性高洁,最堪清供。只是我这院中,少有莳弄,并未养植。”
“知道了。”萧允贞应了一声,眼神飘开,“你忙你的正事吧,我出去透透气,这屋里闷得慌。”
说罢,竟真就踩着慵懒步子,径自朝外走去,步伐较之平日稍快,衣袂在门边一闪,便没了踪影,环佩声渐远。
裴照野看着他离去背影,心下诧异,殿下今日似乎格外心神不属。
她摇摇头,只当他仍是苦夏乏力,不欲多思。
处理完琐务,倦意便如潮水漫上,她随意差了个侍从推她回静思斋。
正欲歇息,忽见窗边贵君榻的竹簟缝隙间,卡着一小段五色丝线。正青、月白、朱红、玄黑、明黄绞合成股,鲜亮夺目,尾端还沾着些许金粉,瞧着像萧允贞袖口衣缘常用的妆金工艺。
裴照野拈起那缕丝线,摩挲一番,五行规制,原是要亲手做长命缕,真是难为他这般心思。
她忽地想起前些年端午,阿琛坐在廊下,丝线在他手里似活物一般,手指翻飞间,便编出精巧的百索结,他最是熟悉这些活路的。
也不知他如今怎样了,道门之人多要清修,他虽吃得苦,到底也是在抽条的年岁,去年做的夏衣袖子怕是又要短上一截,山上夜露重,不知他有没有添件衣裳。观里斋饭本就清淡,他多半只顾着钻研医书,忘了按时用膳。
她垂下眼帘,将丝线仔细收进案头笔洗旁的浅碟里。随即阖上眼,并未睡沉,朦胧间,听得外间似有响动,像是有人刻意放轻了脚步进出。
待到申时初,日光西斜,热度稍减。
裴照野浅眠醒来,喉间干涩,正欲唤人斟茶,却见青梧轻手轻脚进来,面色有些古怪。
“娘子醒了?”他上前伺候她起身,压低声音道,“方才……郡君殿下那边,遣人来要了些金疮药和干净的布条过去。”
裴照野端茶的手微微一顿:“怎么回事?”
“奴也不清楚,”青梧摇摇头,低垂着眉眼,答道,“只听在东院伺候的弟弟偷偷来说,殿下午后一直闷在房里,不许人近前伺候,后来隐约听见,好似碰翻了什么东西……再后来,就叫人去取药了。”
裴照野看着杯中澄澈茶汤,眼前已浮现出殿下打翻针线笸箩,恐遭针尖刺伤,兀自生闷气的模样。
她沉默片刻,将茶盏轻轻搁下:“知道了,不必声张,也别去打听。”
“是。”青梧乖觉应下。
她想了想,轻轻叹了一口气,又道:“青梧。”
“奴在。”
“去开我的私库,取一匣上好的沉水香,再并些安息香、甘松香、还有前岁岭南进贡的那盒龙脑香。”她顿了顿,补充道,“要香气清远、宁神静气的那几味。”
青梧有些讶异,但仍立刻应道:“是,娘子可是要亲自配香?”
裴照野抬头望向窗外,庭中艾蒲青翠在晚风里摇曳。
“嗯。”她低声道,“端午将至,也该准备些节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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