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十四年,五月十四,未时正。
日头正烈,车驾驶入崇仁坊裴府,青梧推着轮椅碾过门槛,尽量避开日头直射,转入廊庑的荫蔽处。
裴照野靠在椅背上,阖着眼,面色比清晨出门时白了几分,她抬起手,按了按眉心,回程路上马车颠簸,胸腔间滞闷得不行,疲惫之态藏也藏不住了。
珠帘响动,一道碧色身影便已疾步迎了出来。
“脸色怎么这样白?”萧允贞几步到了近前,指尖贴上她的额际,眉头霎时拧紧,语气又急又恼,“是不是又累着了?那破地方阴冷潮湿,次次去,次次耗神归来,快些进去,日头毒得很,仔细再中了暑气。”
他挥退正要上前搭手的青梧,自己俯下身来,将她略有些松散的薄绸外衫拢好,扬声吩咐道:“都愣着做什么?快去将一直温着的膳粥和汤药端来呀,动作快些!”
青梧连忙应声,领着府中侍从就往小厨房方向去。
裴照野抬起眼,轻轻摇首:“不妨事,不过看了会儿书,有些乏。殿下不必忧心。”
“鬼才信你。”萧允贞广袖一拂,亲自推过她的轮椅,转向内室,“你哪回不是这般说辞?结果呢?前两日咳得半夜都睡不安稳。快些进去,先用膳,喝了药再说,不许推脱。”
静思斋内早已布置妥当,簟席换了更新鲜的青丝细篾,窗扉半开。廊下的鎏金冰鉴撤下了,换了一尊更大的瓷瓮,内里湃着瓜果,渗透出井水的丝丝凉气。
青梧很快领着侍从端来吃食,一盅用暖窠温着的药膳粥,几样清淡的时鲜小菜,并一盏浓黑汤药。
萧允贞亲自盛了半碗粥,执起银匙,慢慢搅动散热,坐到她身旁,舀起一匙,吹了吹,递到她唇边,“先用些粥,垫垫胃再喝药。这粥里搁了山药、茯苓,最是温和补气。”
裴照野确实没什么胃口,在秘书省本就用了些点心,胸口的滞闷感也让她对食物兴味索然。她抬头看了眼萧允贞,他眉眼间尽是忧色,犹豫半分,还是顺从地张口咽下,粥炖得极烂,米粒化开,药材切得细碎,并无苦涩之味。
萧允贞见她乖乖吃了,又夹了些小菜,递到她跟前,“这个爽口,也用些。”
他搁了瓷碗,就坐在一旁,抱着胳膊瞧着。
裴照野实在心虚,头也不敢抬,生怕他不悦,便小口小口用了半碗粥,又勉强吃了几道小菜。
待她用完膳,服过药,萧允贞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些,知道她怕苦,便朝她嘴边喂了颗蜜渍梅子。
“好了,瞧你这眼皮都打架了,”萧允贞蹙着眉,又抱怨几句,动作又轻又柔,伸手替她按了按穴关,“必须歇一会儿,精神不济成这副模样,硬撑着能做什么?刚用了膳,且坐一会儿吧,缓缓神也好。我瞧着你这眉头就没松开过,兰台不是清闲地方吗,到底什么糟心事值得你费神?”
“嗯,都听殿下的,晚些同殿下交代……”裴照野点点头,依言靠在轮椅背垫上,阖了眼。
她确实累极了,连着好几日往返秘书省,精力的确不支,意识很快便模糊起来,半睡半醒间,感受着按压在额角指腹的温度,舒缓不少。
萧允贞不再出声,安静地坐在一旁,指尖动作未停,缓缓按至她紧绷的肩颈。目光却一寸寸掠过她清减的轮廓,看她长睫垂下,看她因乏力而失了血色的唇瓣,看她渐渐舒展的眉心。
他就这样看了她许久,直到她的呼吸变得愈发绵长安稳,像是彻底睡熟了,方停了手。
又静坐了片刻,确认她一时不会醒转,萧允贞才站起身,动作放得极轻,弯下腰,将她从轮椅中打横抱起。
裴照野似是有所察觉,无意识地在他怀里动了动,梦呓一声,将头埋向他胸膛,寻了个柔软又舒适的位置,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衣料。
萧允贞脚步一顿,低头看了过去,怀中人睡得安稳,平日里端着那副清冷自持、运筹帷幄的模样,早已褪得干干净净。她呼吸声浅,脸颊因偎着他衣料而蹭出一点红痕,墨发散乱地拂在额边,此时看着,倒真像是刚及冠的稚气模样了。
呵,又有谁能想到呢?那个敢在紫宸殿上和当今圣上从容对弈、几句话便能压得裴氏族人噤若寒蝉、让当年弘文馆那群眼高于顶的公子至今念念不忘的裴氏娘子,睡在他怀里,还不是像个贪暖畏寒、需要人看顾的迷糊妹妹。
他这一琢磨,这些天心里积攒的那点不满,登时也散了七八分,心底得意不已,真是幅大好景象,可这世间,唯有他一人能得见。
哎呀,这样单薄的身子骨,怎的就装了那么沉的心思呢,明明风一吹就倒了,脑袋里却弯弯绕绕,整日算计这个、算计那个的。
萧允贞心情大好,将裴含章安置在簟席上,拉过轻薄的软蚕丝毯替她盖好,又放下两侧的茜色烟罗帐幔,遮去些许光亮。
他在榻边立了一阵,抱臂站在榻边,歪着头,隔着纱帐,继续赏了一会儿,这副模样,可比平日里那副苦大仇深,一句真心话都要撬半天的死样子顺眼多了。
最后瞥了一眼帐中安睡的人,这才迤迤然转身,炎夏闷热,午后本就令人困倦,他折腾了这一阵,也有些乏了。爬上榻又怕扰到她睡眠,便倚在贵君榻上,一并眠了起来。
帐幔低垂,光线昏暗,裴照野这一觉,睡得颇沉。
再醒来时,日影已然西斜,透过碧纱,在室内投下斑驳光影,算算时辰,约莫已至酉时。
胸口的滞闷感减轻了许多,虽仍然乏力,精神却清明了不少,她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颈,侧过脸去。
萧允贞正坐在榻边不远处的一张绣墩上,一手支颐,另一手捻着腰间玉佩的流苏,墨发未绾,松松垂落,遮住了小半张脸,眉眼耷拉着,长睫覆下,似是也浅寐了片刻。
听到动静,他立刻抬起头,凤眸望过来,看上去倒没那么不高兴了。
“醒了?”萧允贞站起身,走到榻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温,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扶着她坐起些许,“嗯,瞧着是比先前好些了,总算有点活人气了。”
不等她开口,萧允贞已转身从旁边小几上端来一盏参茶,坐到榻沿,递到她唇边:“先喝点这个润润,一直温着的,睡了这半天,唇都干了。”
茶水温度恰到好处,微甘,裴照野便抿上好几口,温热液体滑入喉咙,确实滋润不少。
喂了半盏,萧允贞将瓷杯搁回原处,见她眼神恢复清明,脸颊也似乎有了些微血色,顺势抚上她的脸颊,摩挲起她微凉的肌肤。
“这下总缓过来了吧?”他俯身靠近,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声音压得低低的,又亲昵又似埋怨,“你可知你冷落了我好几日?明明说好只是去散心观书,回来却次次都是这副耗干了心神的模样,叫我看着心里……”
萧允贞话语未尽,但也不必说了,他理了理衣摆,解下外衫,攀上床榻,俯身靠了过去,“裴含章,都叫你别这般玩命了,身体跟张纸似的,还天天往外边跑,我不管,明天不许去了,哪也不许去了。”
他伸出手臂,缠上她脖颈,将裴照野揽向自己,刻意低了低眉眼,做出一副委屈模样。
“就在家陪陪我,”他的声音闷在她的发间,呼吸灼烫,“好不好?”
裴照野才转醒不久,意识尚且混沌朦胧,此刻让他环在其中,鼻端全是他的气息,眼中全是那张天人雕刻的极盛容颜,那双凤眸水光潋滟,清晰地映出自己怔忡的模样,激得她脑袋发晕,心跳也失了序。
几曾何时,她确认为萧允贞的相貌太过张扬,浮华靡丽,咄咄逼人,失了男儿应有的含蓄内敛,没有半点翩翩君子的风度。她暗自忖度过,若殿下生做女子,这份灼灼艳色倒是锦上添花,可堪匹配。但为男子,实在不似她认知中端方温良的夫郎模样,甚至初见殿下时,她便心生厌色,自以为其离经叛道,放浪无状,绝非良配。
偏见的壁垒,竟不知何时,让爱怜啃碎蚕食。
她眼中的萧允贞,早已不再是那份迫人的艳色本身,他丰润的唇瓣一张一合,便能够牵动她的心,是近日这些天来去匆忙,让她的殿下感到不安了么?
意识尚未清明,身体却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她抬起手臂,轻轻回拥住他,指尖在他背后的衣料上抚过,偏过头去,在他耳边轻声应道:“好。”
萧允贞身体微微一僵,似乎没料到她会答应得如此干脆,准备好的后续说辞、撒娇耍赖乃至强横命令,全都堵在了喉间。
裴照野趁着他怔松的间隙,稍稍退开些许,仰起脸看向他。见他凤眸睁圆,眨巴眨巴眼睫,实在可爱,她心底一软,主动凑上前,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明日不去了,”她看向他,眸光沉静又温柔,“这些天冷落殿下了,是我不对。”
萧允贞彻底愣住了。
向来能言善辩,骄纵恣意的安阳郡君,此刻却愣在原地,痴痴地望向她,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温热的泪珠便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划过脸颊,砸在裴含章襟前的衣料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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