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八,寅时末刻,晨光未透,静思斋内烛火通明。
青梧跪坐于轮椅前,正仔细地为裴照野整理官袍的最后一根系带。
萧允贞罕见地并未赖床,眼底尚有几分未散的睡意,眼尾泛着浅红,披着一件碧色薄绸寝衣,墨发披散,赤足趿着丝履,倚在屏风边上瞧着,须臾不离她左右。
“今日非得去不可?”他终是没忍住,走上前来,亲手替她正了正腰间金玉带钩,指尖触及袍服下清瘦的腰线,动作一顿,“才什么时辰就要走,脸色这么差,母亲也真是,明知你身子才将将好些,便这般急着使唤人。”
裴照野抬起眼,从镜中望向他。
烛光下,他眉眼间拢着薄薄倦意,唇色亦不如往日红润,想来是苦夏之症仍未缓解。她心下一软,抬手轻轻覆上他置于自己肩头的手背,温声应道:“殿下不必忧心,陛下此番召见,是为翰林院议事,面圣奏对,陈明利害而已,并非要去冲锋陷阵。”
“漕运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母亲此刻召你,必是朝堂上那群酒囊饭袋没了主意。”萧允贞哼了一声,反手握住她的指尖,捏了捏,“若觉着乏了,千万莫要强撑,寻个由头早些回来便是。母亲若怪罪下来,自有我去分说。”
裴照野见他眉宇间忧色不减,索性牵起他的手掌,贴在自己已施了薄粉的脸颊上,抬眼望他,道:“好,我记下了,时辰尚早,殿下再去歇息片刻吧。”
亲昵举动果然奏效,萧允贞怔了怔,轻哼一声,指尖在她鼻尖上一点:“又想骗我,真记得假记得?青梧,好生伺候着,车驾备得暖和一些,今日风大,仔细吹着了。”
“是,殿下放心。”青梧垂首应道。
卯初刻,车驾驶出崇仁坊,碾过空旷的长安街巷。车内铺设厚软,四角悬着的鎏金香球散发出宁神的安息香气,裴照野靠在软枕上,阖目养神。
她脑中飞快转动,这些天滴雨未下,关中大旱,漕运梗阻,陕州情势危急。陛下此次召见翰林院众学士,必是为商讨应对之策。翰林院汇集天下才智,在此等关乎国运的危难跟前,正是献言献策之时。
裴照野叹了口气,强迫自己凝神静气,她撩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天色仍是青灰的,坊墙轮廓矗立在黎明前的暗色中,偶有更妇或早起的小贩走卒匆匆而行。
舆驾驶入丹凤门时,天色已渐明。
已有翰林院胥吏垂首候在道旁,引着车驾前往大明宫内廷的翰林院所在。
翰林院非中枢机要之地,衙署并不似其他部司那般喧闹,反透着一股清幽书卷气。庭院深深,古木参天,檐角风铃在晨风中轻响。那名胥吏推着轮椅,进入院内。
院内甬道回环,却平整非常。沿途所见官吏,无论年长年少,步履轻缓,低声交谈,透着斯文气概。见裴照野行至,纷纷驻足避让,行礼如仪。
值房设在院宇深处,轩敞开阔,四壁图书环列,墨香浓郁。中间设一紫檀长案,周遭已围坐了七八位翰林官员,年岁不一,气质各异,见裴照野进来,皆起身相迎。
裴照野一一颔首回礼,由引路内侍指引,至长案下首处。
她抬起眼,细细看过去,坐在上首的一位,便是终南山法事时,替崔燕妤代行跪读祝文之责的翰林院首席学士,赵郡李氏,李偲。这位年逾五旬的老臣,身形富态,须发已见花白,正襟危坐,与身旁一位学士低声交谈,眉头紧锁,显然也对今日议题深感压力。
其余学士,或垂眸沉思,或窃窃私语,山雨欲来,气氛凝重。
辰时正刻已至,钟鸣一响,便听得门外内侍拖长声音唱道:“陛下驾到——”
满堂皆寂,值房内众人即刻敛容,纷纷自座中起身,垂首恭立。
众人站起,衣料窸窣作响,裴照野无法随之起身,便深深垂下头,双手置于膝上,指尖收紧,行了一个恭谨的垂首礼。
脚步声渐近,萧佑齐着一身常服便袍,缓步而入,面色如常,唇角还噙着一丝笑意。
紧随其侧后方的,正是裴照野、萧允贞二人大婚后,前来宣读圣旨的内侍省常侍李让,她依旧是那副眉眼低垂的模样。
此人出身自陇西李氏,安史乱后,李唐失序,盛世既颓,成王败寇,时移世易。李氏五姓之誉,名存实亡,根基随旧朝崩塌。陇西李氏因唐室奉为郡望,受创最剧,政治根基几近摧折。赵郡李氏虽遭波及,然门风清贵,学脉绵长,犹可凭文教立身新朝。
而今上用人,唯才是举,不以姓氏论进退。
李偲以学养拔擢翰林,执掌机要;李让以谨敏委任内侍,周全宫闱。此二人,一为士族翘楚,一为宗室遗珠,陛下皆能量才而用,信之不疑。此既显帝王胸襟,亦昭告天下:梁室海纳百川,但能恪尽职守,忠心王事,前朝旧族仍可展其才,得其位。
“臣等恭迎陛下!”
“都免了罢,私下议事,不必拘礼。”萧佑齐随意摆摆手,径直走到长案上首的主位坐下,望向下首,在裴照野身上略停一瞬,笑了笑,“含章也来了,气色瞧着比上次好些。”
裴照野微微欠身,回应道:“劳陛下挂心,臣已无大碍。”
“嗯,那便好。”萧佑齐颔首,不再寒暄,指尖在案面上轻轻一叩,神色淡了几分,“今日召诸位爱卿来,所为何事,想必诸位心中已有计较。”
值房内一时寂静,众人落座,鸦雀无声。
萧佑齐并不急于催促,常侍李让适时将一盏温度恰好的清茶奉至她手边,她拨了拨浮叶,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方才缓缓道:“关中大旱,两月无雨,渭水几近断流。漕运至陕州段,淤塞严重,数千漕船滞留城外,数万漕工困顿无依。长安存粮,据太仓署报,仅能支撑三月,粮秣匮乏,局势堪忧。陕州刺史六百里加急求救,言民怨沸腾,恐生大变。”
她每说一句,堂内的气氛便压抑一分,这些消息虽已隐约流传,但由当今圣上亲口证实,其严重程度顿时转了性,几位年轻的翰林官员已是面色发白,额角见汗。
“今日召诸位爱卿来,便是要议一议,有何良策,能解眼下困局?”萧佑齐放下茶盏,望向下首,“但说无妨,众爱卿只管畅所欲言便是。”
短暂的死寂后,翰林院首席学士李偲清了清嗓子,率先起身,躬身道:“陛下,老臣以为,当务之急,是速遣得力官员,驰赴陕州,督率地方,征发民妇,不惜一切代价,抢在漕粮尽腐、漕工生变之前,疏通河道。同时,从周边州县紧急调拨粮草,安抚漕工,稳定人心。”
立刻有几位学士出声附和:
“李学士所言甚是,疏通河道乃根本之法。”
“还需严令陕州地方,弹压可能出现的骚乱,以防事态扩大。”
“是否可请兵部派兵协助,以防万一?”
萧佑齐听着,面上看不出喜怒,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未置可否,又看向其余人:“还有吗?”
一位较为年轻的学士起身道:“陛下,强行征发民妇,恐激起民变。可否募民兴役,给以粮帛?招募流民漕工,使其自愿效力,如此则工役得成,饥民得食,可两全其美。”
“想法倒是好的。”另一位资历较老的学士摇头反驳,“可募妇给直,日费千金,国库如今也不宽裕。且数万人的粮饷,每日消耗巨大,如何筹措?如何运输?远水难解近渴啊。”
另一位学士接口道:“关中旱情未解,渭水本已浅涩,纵使强行疏通了陕州段,漕船能否顺利驶入长安,尚在未定之天。是否可考虑,暂缓部分漕粮入关,令东南诸道,漕粮改走陆路或绕行她处,虽耗费巨大,亦可解燃眉之急。”
“陆路转运?”此人旁边一位学士立刻反驳,“谈何容易!所需牛马、车仗、民妇几何?沿途消耗又几何?且如今流民四起,陆路迢迢,安保亦是难题。此非良策,耗费倍增,时日漫长,杯水车薪!”
“那依你之见,该如何?难道坐视漕工哗变,冲击州府,断了长安粮道吗?”
在一片愈演愈烈的争论声中,裴照野蹙起眉头,安静听着,诸学士之论,或斥地方无能,或言事态危重,所献之策,非老生常谈,即纸上空文,于积弊深重、旱魃为虐之死局,无异隔靴搔痒。
她面色沉静,膝上旧伤却隐隐作痛,气息滞涩,其心神早已超脱于此番喧哗之上。昔年母亲命丧江南,疑云重重,她自此暗查漕运关窍,将河道险隘、钱粮流转、历年积弊,尽数勘透,铭刻于心。
李偲所言可行,但耗时费力,且易启贪渎,不慎便在执行中变质。募工代赈本是善策,但如何解决钱粮和组织问题?余下诸般建言,漏洞百出,难触及盘根错节之利益网罗,甚至可能为虎作伥。
诸臣所议,皆困于旧例,徒知仰赖朝廷之力,强推万难之役。缙绅之见,何以固陋至此?竟无人放眼朝堂之外,思假力于商贾,借势于流民?
萧佑齐耐心候着,见下首轮椅中之人始终沉默,便启唇唤道:“裴卿。”
一时间,下首举座皆寂,值房内倏然一静,方才还争执不休的众位学士,下意识地敛息屏气,所有视线,密密匝匝地落向端坐于轮椅中的身影。
萧佑齐凝视着裴照野,继续道:“你久在宫外养病,或有些新鲜见解。于眼前困局,可有一得之见?不必拘礼,但说无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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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波澜动远空(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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