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州刺史府发来急报中,多是详陈漕船滞留数目、河道淤塞具体情况、以及当地粮储与流民聚集的初步估算,字里行间,皆是无能为力之慨,焦灼之感透纸而出。
诸葛鸢一篇篇看下去,工部关于往年疏浚漕渠的工料、人力耗费估算;户部关于太仓存粮与可调用钱粮的简报;御史台关于地方官员风闻奏事的片段;甚至还有部分东南商帮递来的陈情书。
信息庞杂,脉络混乱,危情迫在眉睫。
诸葛鸢的眉心早已蹙起,陕州情形远比她想象中更为严峻复杂。
她按照裴照野的要求,将文书分门别类,遇到存疑或数据明显不合常理之处,便在附着的素笺上简要标注。
只一个多时辰,她面前便摞起了几叠整理好的文书,最上面的一叠,正是她认为当前最需优先处理的紧要事项。
轮椅碾地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诸葛鸢脊背一僵,迅速起身,垂首行礼:“裴特使。”
“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吧。”
诸葛鸢依言落座,裴照野的轮椅停在她书案旁,看向她刚刚整理好的那几叠文书,“效率不错。”
诸葛鸢蹙了蹙眉,应道:“是下官分内之事。”
裴照野伸出手,拾起最上层那份陕州急报,看过诸葛鸢在旁侧素笺写下的标注:漕工数目与滞留船只比例存疑,或有多报冒领口粮之虞。提及流民数千,然未言明青壮与老弱比例,安置策略空泛。
“瞧出问题了?”裴照野抬起眼,望向诸葛鸢。
诸葛鸢呼吸一窒,稳住心神,答道:“回特使,下官只是依据文书所载数据与常理推断,做些初步筛选,未必准确。”
“怀疑是第一步。”裴照野将文书放回原处,淡淡道,“后续核查,便是你等之责。说说看,若依你之见,陕州段当前最棘手的,是何处?”
诸葛鸢思索片刻,谨慎答道:“下官以为,当前最急者,是三门峡以东的鬼门关段。此地河道最窄,水流最急,淤积也最严重,乃漕船入关的最后一道,也是最难的一道关卡。此地不通,后续纵有疏浚,亦是徒劳。且此地聚集的滞留漕工最多,民情也最为汹涌。”
裴照野点点头,颔首道:“还有吗?”
诸葛鸢略一迟疑,还是继续说道,“此外,各地呈报中,对于流民数量、现存粮秣、可征发民妇数目,多有含糊不清乃至明显矛盾之处。需立即派遣得力人手,持特使手令,亲赴陕州,核对滞留漕船、漕工确切数目,摸清流民真实构成,查明地方仓廪实际存粮。数据确凿,方能定策。否则,便如无根之木,难以精准施策。”
裴照野静静听着,又点了点头,“嗯,核实之事,想必鹿副使已在路上了。”
她顿了顿,忽而问道,“诸葛孔目官,你对募工代赈,如何看?”
诸葛鸢愣了愣,没想到她会突然问及具体方略,坦然道:“此策能解燃眉之急,化流民为劳力,一举两得。然执行之难,在于公平二字。口粮发放标准、工效衡量、银钱兑现,任一环节不公,都可能引发骚乱,反受其害,需细致章程与清廉强干之官员督导。”
“嗯。”裴照野笑了笑,她没有顺着话说下去,转而道,“你整理出的这些存疑之处,逐一标注出来,另册记录,快到午时了,先用膳吧,午后呈报给我便是。”
“是。”
奇怪,不寒暄,不故作姿态,也不虚伪地客套几句?怎么连鄙夷她寒门出身的神情都没见到,诸葛鸢心头那点抵触情绪竟无处着落。
她正打算去廊外找处无人能瞧见的地方用早晨没吃完的那块胡饼,却听一旁的裴特使唤道:“青梧,时辰不早了,去吩咐厨下,将午膳送至各值房。我与诸葛孔目官就在此用,按我昨日安排下去的份例即可。”
她顿了顿,又道:“再备一盅冰糖炖梨,一并送来。”
诸葛鸢脊背一僵,要留在值房内用膳?还与裴特使一同?
她下意识站起身,因动作太急,衣袖带倒了案几上的一摞散页,她也完全顾不上了,朝着裴照野的方向便是一揖,仓促道:“特使厚意,下官心领了!只是下官习惯自行解决,简单用些即可,不敢叨扰特使,更不敢耗费府上!”
她脑中飞快盘算着,河东裴氏这等门第,即便是最寻常的一顿饭菜,恐怕也花费不少,自己实在拿不出这些银钱,光是想到可能要付的账目,就让她坐立难安。
裴照野抬起眼看向她,见诸葛鸢的脸颊因急切而微微发红,瞧上去局促不安。
她并未因这近乎失礼的推拒而面露不悦,反而笑了一下,道:“诸葛孔目官不必多虑,特使府初立,百事待举,诸事皆需仰赖诸位同心协力。在特使府当值,凡留府办公者,皆由我私库支应午膳,算是我酬谢诸位在此危难之际,肯尽心任事的些许心意。”
她嘴角含笑,看向诸葛鸢的视线更温和了些,“你如今既是我特使府属官,这些便是分内之例,安心用便是。国事当前,公务繁重,还是身体要紧,莫要推辞了。”
诸葛鸢实在无法坦然接受,她垂下眼,声音更局促了些,嗫嚅道:“可……无功不受禄,况且下官来时,已自备了干粮……”
裴照野见状,叹了口气,她放缓声音,温和解释道:“诸葛孔目官,你既入我特使府,便是我的属官,你的身体、精力,便不再是私事,而是关乎漕运公务能否顺利推进的要事。我供给膳食,是为了能让诸位有力气处理繁重文书,是公务所需。你若饿着肚子办公,精力不济,耽误了事务,那才是罪过。”
她看着诸葛鸢稍作怔忪的神情,补充道:“至于你自备的干粮,就留待晚间歇息时再用吧。”
诸葛鸢张了张嘴,实在无力推辞,她点点头,低声应道:“是……下官明白了。”
不多时,两名侍从提着食盒进来,在案几上布好菜,几样清爽适口的家常小菜,一碟炙羊肉,两碗稻米饭,并两盏瓠子羹。
另有一个小小的白瓷炖盅,单独放在裴照野手边,想来便是那份冰糖炖梨。
裴照野不再多言,由青梧推着移至小几旁,净手后,端起了跟前的瓷盏。
诸葛鸢硬着头皮,动作僵硬地坐了下来,仍然觉得如坐针毡。她拿起竹箸,垂着眼,不敢看对面的裴照野,数着米粒,小口吃着白饭,味同嚼蜡。
她平日散值,多在公厨买一个最便宜的胡饼,或是一碗清汤素面,花费不过两三文钱,能勉强果腹足以。若是自己开火,更是能将就便将就,有时一块干饼配些咸菜便是一餐,所费更少。眼前这一餐,有菜有肉有汤,米饭雪白,就是在西市最简陋的食肆,也需数十文吧?裴府的厨艺、用料,只怕……她不敢细算,只觉得每一口米饭咽下,都像在吞铜钱。
她的筷子始终规规矩矩地停在自己面前那盘荤油拌葵菜和另一碟蒸扁豆上,那碟色泽油亮的炙肉,她连一眼都不敢多看,更遑论伸筷。
裴特使吃得很少,也很安静,只是略动了几筷素菜,米饭更是只用了小半碗,便没了胃口,端过那盅炖梨,小口小口地饮着温热的梨汤,看上去并未留意她的局促。
诸葛鸢又一次只夹了一颗扁豆,准备就着米饭吞咽时,坐于对案的上司却执起公筷,自然地夹起两片炙羊肉,放入了她碗中。
“公务耗神,多用些。”
那两片肉落在雪白的米饭上,诸葛鸢肩膀一颤,她盯着那肉,喉咙发紧,本能地想要推拒,可抬眼撞上裴特使的眼神,所有的话就都堵在了喉咙里。
“是,谢……多谢特使。”
诸葛鸢用筷子尖端轻轻拨弄着那两片肉,混着米饭,囫囵地吞了下去,根本尝不出任何滋味。她只觉得喉咙中有火在烧,让她坐立难安,煎熬异常。
待诸葛鸢也放下碗筷,侍从便上前撤下食案。裴照野就着窗口光线,阖眼休息。
诸葛鸢怕打扰她休憩,便一动不动,安静地坐在原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感慨万千。
小憩片刻,那名叫青梧的内侍奉上清茶,裴照野略饮了一口,便继续处理起公文。
诸葛鸢亦开始着手记录上午那堆文书,她很快沉浸进去,逐一标注,分门别类,脑中梳理起其中关窍与内在联系。
约莫一炷香后,裴照野忽而开口:“开元年间,唐太宗为解关中粮困,曾力排众议,重修广通渠,引渭水通漕。彼时,主持工程的将作大匠宇文恺,是如何解决渠成之初,渭水泥沙淤积之患的?”
诸葛鸢手上动作一顿,她博览群书,对此事略有印象,但具体方法已记忆模糊,她正欲开口言明自己可去查阅典籍,只听裴特使淡淡唤道:“青梧。”
青梧身为府中内侍,本不该在此等机要政务之地,但为贴身照料主人家,便一直静候在门边阴影处,听到传唤,他立刻趋步上前,垂首听命,“娘子。”
裴照野仍看着案上卷宗,语气自然得像是在吩咐添茶,“去,让外面候命的书吏进来。”
青梧一礼,转身至门边,对外间低声传达了一句。不过片刻,一名年轻女子便快步而入,恭敬地立于案前。
裴照野这才抬眼,对那胥吏吩咐道:“去隔壁厢房,请教沈要籍,问她,宇文恺治广通渠泥沙之策,出处与具体施行之法。得答复后,直接录于便笺送过来。”
“是,特使。”胥吏躬身领命,退了出去。
不过半刻,她便去而复返,将一张墨迹未干的便笺双手呈上,裴照野扫了一眼内容,抬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胥吏一愣,没料到特使会突然问及她姓名,恭恭敬敬答道:“卑职姓庄,名少虞。”
裴照野稍作颔首,见她不过十七八岁,便尽可能将语气放柔和些,“好,少虞,手脚勤快,很不错,日后,你便不必去别处轮值了,就在这廊外听候传唤吧。”
小胥吏庄少虞又惊又喜,心中浪潮翻涌,她的激动欣喜溢于言表,吸了一口气,向着裴照野深深一揖,声音发颤,道:“是!谢特使提拔!卑职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特使信重!”
裴照野笑了笑,官场之上,多见的是老成世故与谄媚逢迎,难得能见到这样喜形于色的可爱少年,想必是才上任不久,便被拨来此处历练了,她摆摆手,示意小胥吏将便笺交由诸葛鸢处,偏了偏视线,道:“诸葛孔目官,将沈要籍所言,连同出处书目,一并详细录下。此法精要,回头你查阅核实后,或可斟酌损益,借鉴于陕州段清淤之策。”
“……下官领命。”
诸葛鸢口中应着,伸手接过庄少虞递来的便笺,心神飘忽,她不由自主地看向已重新埋首于卷宗之后的裴照野。
这位裴特使,与她预想中的模样似乎截然不同,不装腔,不作势,不摆架子。
诸葛鸢垂下眼睫,试图专注于抄录文书,可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翻腾,踏入这特使府,不过短短几个时辰,竟颠覆她此前所有轻慢之想。
她原以为会见到一个倚仗身份,高高在上的贵胄,周遭环绕着阿谀奉承之徒,行事讲究排场、虚礼,她甚至做好了在权势框架内小心翼翼求存的准备。
裴特使用人的方式,实在别具一格,高效得令人心惊,这到底算不近人情,还是人尽其才?
正当诸葛鸢心绪翻涌之际,裴照野已处理完手头一份急报,提笔蘸墨,在一张素笺上快速书写了几句,装入函中,盖上特使府的印鉴。
“寻个妥当人手,将此信,以六百里加急,送往陕州,亲自交予监察御史谢子渺。”诸葛鸢抬起头,望见裴特使将信函递给庄少虞,“告诉她,我所嘱之事,可以开始了。凡有阻挠新政、阴奉阳违者,无论品级官职,其言行举动,一一体察,详实记录,密报于我。”
庄少虞连连应是,躬身接过,快步离去。
裴特使这才稍得喘息,身体向后靠入轮椅背垫,阖上眼,揉了揉眉心,面上倦色难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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