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照野温言软语的几番保证，总算将萧允贞哄了回去，他离去前一步三回头，再三叮嘱不许劳神。她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直至再也听不见脚步声，才缓缓吁出一口气。
青梧收拾干净药碗，又换上一盏温度恰好的蜜水。
裴照野阖起眼，靠回椅背，这药喝了是当真困倦，她抬手揉了揉额角，索性小憩一阵。
诸葛校书郎果真心思敏锐，品性端直，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只是过于耿介，还需些时日打磨，不知今日之事，她能领会几分。朝堂之上，有时并非黑白分明，许多事，需引而不发，待时机成熟，方能一举奏效。
她歇过一会儿，又重新执起朱笔，将注意力拉回案上卷宗。
直到胸腔间熟悉的滞闷感再次变得清晰，她才从书卷中抬起头，发现窗外天色已彻底暗下，暮色初临，廊下灯笼的光芒晕染进来，在书案上投下一片暖黄。
申时末刻，廊下准时传来更漏声。青梧悄步上前，低声提醒：“娘子，时辰到了，该传膳了。”
“嗯。”裴照野轻轻应了一声，搁下笔。她的身体的确到了极限，再强撑下去，只怕明日便起不来身了。
晚膳依旧设在值房内的小几上，比午膳更清淡些，显然是让萧允贞特意吩咐过。
裴照野慢慢用了半碗鸡丝粥，又进了几口素笋，便搁了筷。汤药是无论如何不敢再耽搁的，乖乖由青梧伺候着服下。
膳毕漱过口，她靠在轮椅中，阖目养神片刻。青梧为她添了热茶，便垂手立在身后。白日里纷至沓来的政务不便再阅，更为私密之事，便浮上了心头。
她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润过喉咙，才低声唤道：“青梧。”
青梧躬身应道：“娘子有何吩咐？”
“去请福婶过来一趟。另外，将我西厢那间暖阁收拾出来，今夜我要在那里见客。一应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是，娘子。”青梧点点头，便退出厅堂，着手去安排物事。
福安来得很快，沉稳恭谨地一躬，道：“大小姐。”
裴照野点点头，示意她起身，直接切入主题道：“光德坊那处宅院，今日便会有人搬去，你着人留意着，若有短缺，直接前来报我，休要暗中添补。”
“老奴明白，已安排妥当了。”
“还有，”裴照野顿了顿，即便早有准备，开口时，耳根仍不可避免地红了起来，声音也压低了些，“那位延康坊的严师，可已联系妥当？”
“回大小姐，都已说定了。严师答应，今夜戌时正刻，亲至府上。”福安也随之压低嗓音，禀报道，“老奴已备好了车马，会从侧门接入，直接引至西厢书房，绝不会惊动旁人。”
“嗯。”裴照野垂下眼帘，如此安排，已是极尽隐秘，这也算不得什么见不得光之事，只是过于私密，不便为外人道之。她自幼习圣贤书，精研经世之学，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需暗中请教闺阁秘术。
她强行稳住心神，又问，“工匠那边，进展如何了？”
“胡师傅根据大小姐先前给的要求，已画了三张初稿，老奴一并带来了。”福安从袖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锦囊，双手呈上，“请大小姐过目。”
裴照野接过锦囊，将其置于膝上，淡淡道：“好，戌时前一刻，引严师至西厢。期间，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
“是。”福安躬身应下，退了出去。
裴照野静坐了片刻，膝间的锦囊烫得灼人，几经犹豫，终是没有打开。现在看，只怕心绪更乱。
只是那心思，终究难以全然凝聚。一闭上眼，就能见到萧允贞泪眼婆娑的模样。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她赖以生存的人生信条。家齐而后国治，若是连妻夫伦常，琴瑟和鸣都无法做到，哪有资格大肆为国事操劳。
戌时将近，裴照野揉了揉眉心，唤青梧进来，“回静思斋更衣。”
虽是在自家书房见一位闺房学问的老师，她仍需整理仪容，以示尊重。
青梧推着她穿过回廊，回到静思斋，萧允贞并不在，想来是在园中纳凉。裴照野暗暗松了口气，若他在，少不得要盘问一番。
她换下官袍，穿着一身寻常的月白直裾，罩以外袍，墨发依旧用那根青玉竹节簪松松绾住，通身再无饰物。
收拾停当，她示意青梧推她去西厢暖阁。
西厢暖阁位于府邸较为僻静的一角，平日少有人来。此刻屋内已燃好了宁神香，点了几盏琉璃灯，光线柔和，一片静谧。一张紫檀小案摆在中央，其上放着一套文房、茶具和几碟精致点心。
青梧搀扶主人家坐于书案后，便退了出去，掩上门，守在院外。
裴照野独自坐在暖阁中，听着更漏滴答，竟罕见地生出几分紧张，愈听愈觉躁动不安，她随手抽了本书，是西汉年间桓宽所撰的《盐铁论》抄本，试图借此平复心绪，却发现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戌时正刻，门外传来叩门声，福安压低声音，道：“大小姐，严师到了。”
裴照野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过于急促的心口平缓下来。她合上书卷，端正了坐姿，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请进。”
房门轻轻推开，福安侧身引着一位妇人走了进来，约莫四十许年岁，身着栗色襦裙，外罩一件半臂，头发整整齐齐地绾成一个圆髻。她面容并不算出众，但眉眼温和，干净舒朗，显得从容又温和。
此人步履沉稳，姿态端庄，若非知晓其来意，裴照野几乎要以为这是哪位书香门第出来的经文讲师。
“老身严清如，见过裴娘子。”那妇人上前几步，隔着书案，规规矩矩地敛衽一礼。
裴照野心中稍定，亦欠身还礼：“严师不必多礼，深夜劳烦您亲自前来，是照野唐突。还请落坐。”
严清如依言在案几对面坐下，瞧了眼裴照野脸上神情，微笑道：“裴娘子这暖阁，清雅幽静，是个读书明理的好地方。既是在裴娘子自己家中，不若先宽了外袍，松快些？也好叫心神放松下来。”
裴照野一怔，下意识打算推拒，她习惯以此种装束来维持体面与距离。抬眼看去，见对方目光温和，语气又恳切，她犹豫片刻，还是略松了松腰间系带。
严清如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微微一笑，执起茶壶，亲手为裴照野斟了半盏温热的茶水，“裴娘子近日公务繁忙，神色间颇有倦意，不妨先饮些茶水，最是安神。”
“有劳老师。”裴照野伸手接过，指尖触及温热的杯壁，心神稍定。
“裴娘子不必紧张。圣人有云：食色性也，人伦之事，既是天性，便无需讳莫如深。许多高门女郎，于经史子集无所不通，于权谋机变无所不精，唯独于此道，或因礼法所拘，或因无人引导，反倒懵懂羞涩，乃至与夫郎心生隔阂，实在可惜。”严清如放下茶壶，双手交叠置于膝上，“老身今日来，只是与娘子闲话几句，聊聊这世间最寻常，却也最易被误解的人之常情。”
裴照野耳根发热，点了点头，伸手打算取纸笔记录。
严清如见状，婉言笑道：“裴娘子，此道不同于经义策论，重在领悟与感受，有些关窍，存乎一心，笔墨难以尽述，心下有感，或许更能触类旁通。”
裴照野伸向砚台的手顿在半空，讪讪地收了回来，脸上滚烫，“……是照野迂腐了。”
“裴娘子是读书人，习惯使然，并不迂腐。”严清如摇摇头，继续道，“人之常情，在于发于本心，顺乎自然。譬如赏花，有人爱其娇艳，有人慕其清芬，有人怜其柔脆。赏玩之道，亦无定法，或远观其态，或近嗅其香，或轻抚其瓣，全凭本心所向，两相愉悦即可。强求章法，反倒失其真趣了。”
严清如话锋一转，侃侃说道：“娘子可知，这世间郎君，便说裴娘子婚配的安阳郡君殿下，看似金玉其外，锋芒毕露，内里或许更似一株需人耐心照拂的名品兰花。”
裴照野愣了愣，兰花？殿下那副秾丽张扬，动不动便□□燎原的性子，怎么也无法与清雅幽贞的兰花联系在一处，她心下不解，便问道：“老师此言何解？”
“娘子莫急。”严清如笑道，“养兰之人皆知，水多则烂根，水少则枯叶，日照风拂，皆有讲究。最重要的是，需得时常贴近了，细心观察，用手轻触土壤，感知其干湿冷暖，方能知它真正渴否、饥否。若只远远瞧着，或是凭着自己想当然耳地浇灌，再名贵的兰草，只怕也要养坏了。”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向裴照野：“娘子觉得，郡君殿下这株名兰，是希望娘子远远欣赏，还是盼着娘子能贴近了，亲手感知他的干湿冷暖，予他真正所需的照拂呢？”
裴照野的脸颊霎时烧了起来，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萧允贞偎在她怀里时，一次次地索吻，一次次地贴近，抱怨她性子冷淡，就是在、就是在……
她下意识拢了拢双腿，坐得更直，试图抵御席卷而来的羞臊之慨。
严清如见她如此，知她已听进去，便不再深入，转而换了个话题：“再说这煎茶。得了上好的顾渚紫笋，是掰下就往鍑里扔，煮沸了便牛饮解渴，还是先要炙烤，待其香气发散，再细细碾成末，观察其色如紫玉，复而罗筛，取那最精纯的粉末？”
“……自是后者。”裴照野低声答道。
“这便是了。”严清如抚掌轻笑，“这闺阁之乐，有时便如品茗。投末入沸水时，要看那沫饽如积雪，如春华，闻那随着水汽蒸腾起的珍鲜馥烈之香。待茶汤初沸、二沸、三沸，把握火候，酌量加盐，最后分酌到茶盏里，那一口的隽永，在齿颊间流转，才可余韵悠长。”
“直奔主题，固然爽利，却难免失之急躁，错过了其间许多曼妙风景。前奏的铺垫，节奏的把握，分寸的拿捏，正如观色、闻香、试温，是为了让之后的品饮，更加回味无穷。”
“这妻夫之道，首重和谐，亦需知晓，除了阴阳相合之正道，世间亦有诸般法门，可助兴添趣，亦可解不便之困。若娘子体弱，便可借助外物，或转换思路。”
她说话间，看向裴照野搁在膝上的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宛如白玉精心雕琢而成，“裴娘子这双手，执笔批阅公文，想来便是稳当的。却不知双手灵巧，亦可代劳，十指连心，其温柔体贴，有时更胜直来直往。有些关窍，若能以指腹轻柔按压，或可令郎君如登春台，通体舒泰。裴娘子可曾细细感受过，以指腹描摹过郎君耳廓，又或是腰腹？男子之趣，并非仅系于一处，指尖轻拢慢捻，亦能奏出清音。”
裴照野呼吸一窒，她、她怎会知道……殿下他，似乎的确格外眷恋耳鬓厮磨，捏捏腰腹，身子也会愈发柔软地贴靠过来……
严清如见她如此，笑了笑，缓声道：“裴娘子不必羞赧，探寻彼此心悦之处，本就是趣事一桩。下次不妨试试，触碰这些地方时，看着殿下的眼睛，或许比任何言语都更能告诉娘子，他是否欢喜。”
她适时打住，关切问道，“裴娘子可是觉得屋内闷热？不若饮口茶，缓一缓。”
[爆哭]这几天放大假，老要见亲戚，耽误好多时间，可能更得比较慢！！[心碎][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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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箜篌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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