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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36章 寒舍

申时的阳光褪去了正午的锋芒,却像一块浸了温水的新棉被,软塌塌地罩在马车上,尤为闷热。

马车刚停稳,李承桢就一把掀开布帘跳了下来,大牛紧跟着蹦下车,两人不约而同地深深吸了口气——

外头的空气带着木料的清香,可比车厢里那股子闷热的皮革味强多了。

到底是奔波惯了的,这一路颠簸下来,两人竟然没吐。

两人的鞋底刚挨上青石板,就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李承桢抬手遮在眉骨处,眯眼往上看——

周钰家那两扇朱漆大门足有两人高,门楣上的匾额在夕阳下泛着光,就像要把人压矮三分似的。

李承桢和大牛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嘶”了一声。

大牛挠着后脑勺嘀咕:“周大人管这叫‘寒舍'?”

李承桢盯着门廊下那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

早知周钰来头不小,可眼前这气派,还是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将军府的大门像堵城墙似的横在眼前。

朱漆门板被晒得微微发烫,上面的铜钉个个有拳头大,排得跟棋盘似的。

李承桢伸手比划了一下,这门楣少说也得两人叠罗汉才够得着。

“好家伙……”

大牛仰头望着那块黑底金字的匾,上面“镇国大将军府”几个字写得跟刀劈斧砍似的。

匾角雕着的麒麟爪子都快探出来了,活灵活现的。

门缝里飘出来一股沉香味,混着铁器特有的冷冽味道。

李承桢眯起眼,注意到门环上还留着几道新鲜的刀痕——

看来这将军府的门面,可不光是拿来看的。

门前的石狮子像两个门神,鬃毛上的石雕纹路被雨水冲刷得发亮。

左边那只半张着嘴,獠牙上还留着不知哪个顽童塞的果核;

右边那只爪子底下按着只小狮子,圆头圆脑的,倒像是给这威风场面添了点趣味。

七级青石台阶被踩得泛白,边角处磨出了包浆。

大牛数着台阶,发现第三级中间有道寸把长的裂缝。

想必是常年受马车震动给震出来的。

台阶两侧的苔藓倒是修得干干净净,露出底下泛青的石板。

台阶的数量是权力地位的象征,数字越大,等级越高。

通常,台阶的数量为单数,如1、3、5、7、9等。

九阶台阶象征着帝王的至高无上地位,只有皇帝才能使用。

两人正打量着门庭,却见周钰已与一位蓝袍男子站在檐下说话。

那中年男子约莫四十出头,短须修剪得一丝不苟,玉带扣在腰间衬得身量笔挺。

李承桢瞥见他扶在周钰肩上的手——

虎口处一层厚茧,指节粗大得与那身文士打扮颇不相称。

“臭小子!可算知道回家了!”

男子眼眶突然就红了,大步流星冲上前,一双铁钳似的大手猛地箍住周钰肩膀。

他上下打量着周钰,手指不自觉地在他胳膊上捏了又捏,连袖口磨出的毛边都要摸个仔细。

那眼神活像是要把人看穿几个窟窿。

直到确认眼前人连根头发丝都没少,这才从喉咙里滚出句带着颤音的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周钰眼中闪过一丝暖意,“让大哥久等了。”

他随手掸了掸箭袖上的尘土,嘴角噙着笑意,“此番虽有些波折,倒也算顺遂。”

说着顿了顿,目光不自觉地往府内瞟去,“这些日子……家里一切都好吧?”

自从接了京西北路都钤辖的任命,周钰在外奔波已有两个多月。

这次回府,除却述职,心里还压着几件要紧事,需与父兄商量。

男子果然是周钰的长兄周敬。

听周钰问起家中情况,周敬紧绷的肩膀这才松了松,却仍心有余悸地压低声音:“家里都好,你别操心。”

说着突然拽住周钰的胳膊往旁边带了带,“倒是你——”

他警惕地扫了眼四周,“上个月突然断了消息,我连爹娘都没敢告诉。娘自从你去西北后就没睡过安稳觉,要是知道你……”

周敬重重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像是要把那些晦气都拍散似的,扯出个笑来:“好歹是须尾俱全地回来了。”

有些事,光是想想都觉得心口发紧。

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寒衣针线密,家信墨痕新。

子女出门在外,父母难免挂心,更何况是去那刀枪无眼的战场。

李承桢和大牛识趣地不往前凑,垂手站在一旁。

两人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放轻了,像两尊泥塑的菩萨。

镇国大将军府虽说门庭气派,可比起李承桢记忆里那红墙黄瓦的紫禁城,终究少了些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威严。

她眼底波澜归于不惊,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大牛的目光始终黏在李承桢身上,她站定,他便收住脚步;

她面色如常,他就把满肚子的好奇硬生生按回去,连眼珠子都不带乱转的。

李承桢暗自打量着周钰这位兄长。

虽是一身文人打扮,可说起话来半点不拿腔作调,笑声爽利得很,连拍在周钰肩上的巴掌都带着武将家特有的力道。

当一个人站得足够高时,规矩反倒成了最不紧要的摆设——

正如英女王持杯,真正的高贵优雅从不需要刻意遵循标准姿势,自己就是标杆。

兄弟俩简单叙过话,周钰朝李承桢二人一摆手:“给二位引见家兄。”

他故意省去了那些官场上的虚衔,只当是寻常人家的兄弟相见。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双方不论公务,只叙私交。

周敬何等通透,随即会意地朗声一笑,抱拳朝二人行了个平辈礼。

李承桢正了正衣襟,抱拳行礼道:“在下李承桢,见过周大人。”

她声音清亮,礼数周全,眼角余光却将对方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尽收眼底——

虽是一身便服,可那通身的官威藏都藏不住,这声“大人”叫得半点不虚。

大牛见状,连忙也跟着拱手,憨厚的脸上堆满笑容:“见、见过周大人!”

他本就嘴拙,此刻更是一板一眼学着李承桢的做派,只是那小麦色的面皮上还透着几分局促。

周钰温声向兄长介绍:“这趟多亏遇上李道长和大牛兄弟相助。”

说着目光诚挚地在两人身上停留片刻,那神色分明是在告诉府里上下——

这两位,不可轻怠。

周敬闻言,当即以惊叹的目光打量二人,微微点头:“原来是两位少年才俊!”

他声如洪钟,笑得见牙不见眼,却在对上弟弟目光时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周钰早在家书中将二人来历说得明白,连客院的被褥都是今早新换的。

周敬大手一挥,笑道:“寒舍简陋,但已为二位备好厢房。若有什么不周到之处,尽管寻内子说道。”

他待客的做派既周全又随意,像是招待常来常往的老友,没有半点拿架子的意思。

周敬往旁边让了半步,笑着介绍:“这是内子钱氏。”

他话还没说完,身后那位衣着素雅却通身气度的妇人已含笑上前。

她步履从容,每步都像是量好的,裙角纹丝不乱。

那双交叠在腹前的玉手,指甲盖儿上一点朱砂红,衬得指尖愈发白净。

“如今府中事务都由她打理。”周敬笑着拍了拍夫人的手。

钱氏身上那件淡青褙子,料子是顶好的杭绸,日光底下泛着水波似的纹。

衣摆上金丝银线绣的牡丹,花瓣层层叠叠,像是刚从枝头摘下来别上去一般。

她唇上那抹朱红匀得恰到好处,微微一笑时,端的是大家风范,任谁都看不出半点商贾之家的影子。

钱氏娘家本是江南绸缎行的东家,到她祖父那辈时,老爷子押对宝,把全部家当都押在了当时还是个藩王的先皇身上。

这份从龙之功,给钱家挣来个户部侍郎的官身,这才算真正改换了门庭。

钱氏未出阁时最爱偷溜去街市,混在人群中听掌柜们讨价还价,看勾栏里百戏杂耍。

嫁到周家后,她把这份市井机灵全用在了持家上。

对着铜镜练仪态能站到腿麻,《女诫》翻烂了又叫人重新裱糊,连端茶时手腕该转几度都拿尺子量过。

如今京城贵妇们的诗会上,谁还能想到这位举止优雅的周夫人,当年也是拔过算盘珠子的人?

钱氏妆容素雅得宜,饱满的额下,两道远山眉是用上等螺黛细细描画,眉尾恰到好处地收住,既显温婉又不失主母威仪。

不过若凑近了细看,还能瞧见她原生眉毛那笔直上扬的痕迹。

这里没有激光,可不能完全脱眉。

眉毛上扬,是个心中有傲气的。

若是在现代,那是不可能甘心打工的,宁愿卖烤肠都得自己当老板。

那积极张扬的眉,如今却画成了两道细瘦弯眉——

温温柔柔,充满美好而天真的幻想。

想来京城里的贵人们,都偏爱这般温顺可人的模样。

钱氏含笑点头,温声道:“二位舟车劳顿,厢房都已收拾妥当,不如先歇歇脚。”

她的声音不算清脆,却像盏温热的茶,听着就让人心神安定。

她举手投足间规矩得像是用尺子量出来的,好看是好看,却总让人觉得少了点活人气儿。

李承桢眼睫低垂,视线只在钱氏眉梢处蜻蜓点水般掠过——

这样的高门主母,最是讲究“眼不乱瞟”的规矩。

李承桢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劳烦周夫人了。”

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浅笑,既不失礼,也不至于热络得惹人侧目。

钱氏唇角微弯,回了个滴水不漏的万福礼。

大牛瞅着俩人你来我往的客套,觉得比扛一天麻袋还累。

可看着李承桢游刃有余的架势,他肩膀不知不觉就松快了。

反正有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

大牛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那张轮廓日趋分明的脸上堆着憨笑,像一个被拽去陌生亲戚家拜年的孩子。

让行礼就行礼,让问好就问好,反正都是场面上应付人的礼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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