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逾白的意识像是沉在冰水里,时而清醒时而混沌。清醒时,白色的天花板会化作破庙的横梁,消毒水的味道会变成硝烟与焦糊味,耳边护士的脚步声会幻化成天魂的追魂剑鸣,每一次幻听都让他浑身绷紧,冷汗浸透病号服。混沌时,他总在重复那个噩梦——陈鹤舟挡在他身前,鹰娇的利爪穿透皮肉的声音清晰刺耳,鲜血染红了他的视线,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陈鹤舟的手重重垂下。
“江先生,该换药了。”护士轻手轻脚走进病房,手里的托盘碰撞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突兀。江逾白猛地睁开眼,血红色的瞳孔闪过一丝戾气,他挥手扫开托盘,玻璃药瓶摔在地上碎裂,药液溅湿了护士的白鞋。“别碰我!”他嘶吼着,声音因长期缺水而嘶哑,胸口的伤口在剧烈动作下裂开,渗出血迹。
护士吓得后退两步,连忙按下呼叫铃。很快,李然带着两名护工赶来,看到满地狼藉和江逾白紧绷的身体,立刻放缓了语气:“江逾白,别激动,我们只是想帮你换药。”
江逾白蜷缩在床角,双手死死抓着床单,指节泛白。他看着围过来的人,眼神里满是警惕与恐惧,仿佛他们是即将扑上来的捉妖寺弟子。“走开……都走开!”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体内妖力紊乱地冲撞着经脉,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疼痛。
李然示意护工先退出去,自己则慢慢蹲在床边,保持着安全距离:“我知道你很难受,但伤口不处理会感染的。你看,他们都走了,我不会伤害你。”他的声音温和而坚定,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江逾白的眼睛。
僵持了十几分钟,江逾白的力气渐渐耗尽,身体瘫软下来,眼神重新变得空洞。李然趁机示意护士进来,快速处理好伤口。看着青年苍白的脸和眼角未干的泪痕,李然心里泛起一阵沉重——这不是普通的外伤患者,从他反复出现的噩梦、对陌生人的极度警惕和情绪失控来看,很可能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第二天,李然没有带任何医疗器械,只是拿着一本笔记本走进病房。他拉过椅子坐在床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翻着笔记本。江逾白侧躺着,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像是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塑。
“我知道你不想说话,”李然率先打破沉默,“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听你讲任何事,不管是开心的还是难过的。”
江逾白没有回应,只有呼吸在寂静的房间里轻轻起伏。
接下来的几天,李然每天都会来病房坐一会儿,有时会讲一些轻松的小故事,有时只是安静地看书。江逾白始终没有开口,但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激烈反抗,只是每次李然提到“家人”“过去”这类词时,他的身体会不自觉地绷紧。
直到第五天,李然提到青要山的泥石流已经得到控制,道路正在抢修时,江逾白突然开口了,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墓碑……还在吗?”
李然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山洞里的墓碑。救援队员后来汇报过,那两块木碑已经被泥石流冲得不知所踪,只找到一些碎片。但他看着江逾白期待的眼神,实在无法说出真相,只能含糊道:“应该还在,等道路通了,我带你去看看。”
江逾白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了下去。他知道,李然在骗他。那场泥石流那么大,陈鹤舟和师父的墓碑,恐怕早已被埋在厚厚的泥土之下了。
一周后,江逾白的病房里多了一张病床。那天上午,几名护士推着一个坐着轮椅的少年进来,少年穿着蓝色病号服,左腿打着石膏,脸上却带着灿烂的笑容,嘴里不停地和护士说着话。
“谢谢姐姐们,辛苦啦!我自己能挪到床上,真的不用扶!”少年说着,自己撑着轮椅扶手,小心翼翼地往病床上挪。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却透着一股蓬勃的朝气。
江逾白靠在床头,眼神空洞地看着天花板,对身边的动静毫无反应。直到少年坐稳后,好奇地凑过来打量他,他才缓缓转过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江逾白的呼吸骤然停滞。
少年的眉眼太过熟悉——剑眉星目,鼻梁挺直,嘴角微微上扬时,眼角会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和记忆里陈鹤舟的模样几乎一模一样。尤其是笑起来时的那双眼睛,阳光洒在他脸上,仿佛跨越千年的时光,陈鹤舟又站在了他面前。
“哇,你长得好好看啊!”少年率先开口,语气里满是惊叹,“就是太瘦了,脸色也不好,是不是生病了很久?”
江逾白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少年的脸,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与迷茫。他伸出手,想要触摸少年的脸颊,却在快要碰到时停住了,手指微微颤抖。
不是他……陈鹤舟已经死了,死在他怀里,死在青要山的林间。眼前这个少年,只是长得像而已。
“我叫陈尽欢,尽情的尽,欢乐的欢。”少年丝毫没有在意江逾白的沉默,自顾自地介绍起来,“我是来青要山旅游的,结果遇到泥石流,倒霉催的被石头砸中了腿。之前那个病房的大叔打呼噜太响了,我跟护士姐姐说了好久,才换到这里来的。”
他叽叽喳喳地说着,像只快乐的小鸟,把自己遇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江逾白听。从泥石流发生时的惊险,到被救援队员救出来的过程,再到住院后的趣事,说得绘声绘色。
江逾白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空洞,而是专注地看着陈尽欢,偶尔会随着他的讲述微微动一下眉毛。
这一幕恰好被进来查房的李然看到,他惊讶地挑了挑眉。这一周来,江逾白对任何人都不理不睬,甚至连眼神交流都不愿意,没想到竟然会对这个新来的少年放下戒备。
陈尽欢看到李然,立刻热情地打招呼:“李医生好!这位兄弟叫什么名字啊?他好像不太爱说话。”
“他叫江逾白。”李然走过来,给江逾白量了量血压,“他身体还很虚弱,需要好好休息。”
“哦哦,对不起对不起!”陈尽欢立刻放低了声音,凑到江逾白耳边,小声说,“那我不吵你了,你好好休息。”
江逾白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轻轻触动了一下。他想起以前在驿站,陈鹤舟也是这样,每次他练功受伤后,都会温柔地照顾他,怕打扰到他休息。
下午,陈尽欢睡醒后,又开始和江逾白聊天。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给江逾白看他拍的风景照:“你看,这是泥石流之前拍的青要山,是不是特别美?听说山顶有个古寺,可惜还没来得及去就出事了。”
江逾白的目光落在照片上,青要山的轮廓依旧熟悉,却又透着陌生。照片里的山峰被绿树覆盖,山间有蜿蜒的公路,还有穿着各色衣服的游客,和他记忆里那个只有师徒二人和一个重要的人、偶尔有猎人经过的青要山,完全不一样了。
“今惜……何年?”江逾白突然开口,声音沙哑。
陈尽欢愣了一下,随即笑着回答:“2024年啊,兄弟你睡糊涂啦?”
2024年……
江逾白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心里一片冰凉。他记得自己自闭在山洞的时候,还是宣和三年,没想到一呆竟过了千年。这千年里,青要山变成了景区,人间换了天地,而他,还活在过去的记忆里。
“唉?兄弟,你这么好的样貌怎么瘦成这样,遇到困难了?”陈尽欢放下平板电脑,担忧地看着他,“是不是和家里人吵架了?还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你要是想说,我可以听你讲。”
江逾白摇了摇头,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他该怎么说?说他是一只活了千年的妖,说他等了一个人一千年,说他的爱人死在了千年前的追杀中?这些话,说出来只会被当成疯话。
陈尽欢见他不愿意说,也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坐在床边,玩着手机。偶尔看到有趣的视频,会忍不住笑出声,然后小心翼翼地问江逾白要不要看。
江逾白虽然没有回应,但也没有像之前那样驱赶他。病房里不再像以前那样死寂,有了陈尽欢的声音,似乎连消毒水的味道都变得不那么刺鼻了。
接下来的几天,陈尽欢成了病房里的“小太阳”。他每天都会给江逾白讲外面的新鲜事,从智能手机到互联网,从高铁到飞机,那些江逾白从未听过的事物,通过他的描述,一点点展现在江逾白眼前。
“你知道吗?现在不用骑马就能日行千里,坐高铁几个小时就能从南到北。还有飞机,在天上飞,比鸟还快!”陈尽欢手舞足蹈地比划着,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江逾白靠在床头,静静地听着,眼神里偶尔会闪过一丝好奇。他想起以前和陈鹤舟一起赶路,常常要走十几天才能到达目的地。如果当时有这些东西,他们是不是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对了,我还知道川北的传说呢!”陈尽欢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听说千年前,川北山里有个捉妖寺,里面的僧人专门捉妖。还有人说,见过一个白发的妖和一个持剑的修士在这里决斗,最后两人都消失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江逾白的身体猛地一僵,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千年前的往事,竟然变成了传说,流传在人间。
“他们说……那个妖是坏的吗?”江逾白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尽欢挠了挠头,想了想说:“不知道诶,有人说他是坏的,害了很多人;也有人说他是好的,只是被误解了。不过我觉得,妖不一定都是坏的,人也不一定都是好的,不能一概而论。”
江逾白看着他,眼神里泛起一丝涟漪。千年前,所有人都把他当成妖邪,灾星,欲除之而后快,只有陈鹤舟相信他,护着他。没想到千年后,第一个说妖不一定是坏的人,竟然是一个和陈鹤舟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
“你……不怕妖吗?”江逾白问道。
“不怕啊!”陈尽欢笑了笑,“妖只是和我们不一样而已,只要不害人,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了,现在都是法治社会,就算有妖,也不能随便害人吧?”
江逾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法治社会……这个词很陌生,但他能感觉到,这个时代,和千年前不一样了。没有捉妖寺,没有斩妖剑,或许,这里不会再有人因为他是妖而追杀他。
那天晚上,江逾白做了一个梦。梦里没有追杀,没有鲜血,只有陈鹤舟温柔的笑容。他们坐在驿站的院子里,看着星星,陈鹤舟给他讲人间的故事。突然,陈鹤舟变成了陈尽欢的样子,笑着对他说:“逾白,别等了,我在这里。”
江逾白猛地睁开眼睛,胸口剧烈起伏。他转头看向旁边的病床,陈尽欢睡得正香,嘴角还带着笑容,和梦里的样子渐渐重合。
他伸出手,想要触摸陈尽欢的脸颊,却在快要碰到时停住了。他知道,陈尽欢不是陈鹤舟,永远都不是。但看着这张熟悉的脸,他心里的痛苦似乎减轻了一些,像是在黑暗的隧道里,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
第二天早上,李然来查房时,发现江逾白竟然主动和陈尽欢说话了。
“这个……是什么?”江逾白指着陈尽欢手里的手机,问道。
陈尽欢立刻兴奋地给他介绍:“这是智能手机,可以打电话、上网、看视频,可方便了!我给你看看照片。”他打开相册,翻出自己家人的照片,“这是我爸妈,这是我哥。”
江逾白突然怔住,看着陈尽欢指着照片里的人…陈鹤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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