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院地下一层，地牢。
在这座关着所有罪犯妖精的地方，萧鹤每次都很讨厌来这里。他讨厌这里无处不在的阴冷，更讨厌自己的衣服可能会沾染上洗不掉的血腥味。
最新抓捕的重犯乌门暂时被关押在地下一层最深处的特殊囚室，囚室外和观察室之间只隔了一层钢化玻璃。观察室里站满了人——或者说是站满了蚀刻者。他们清一色穿着黑色的特殊制服，身形挺拔，气息内敛。没有人说话，只有仪器运转的低微嗡鸣和玻璃板另一侧传来的撞击声。
萧鹤一进观察室，其中一位蚀刻者问道：“审刺猬了吗。”
“审了。他是不知情者，纯粹是被乌门用钱收买，才负责干些准备后路、望风的活，”他补充了关键信息，“而且他不是混血种。”
此话一落，审讯室里的蚀刻者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沉默如潮水般蔓延开来。
混血种。
这三个字在如今的灵界，代表着最棘手的不稳定因素。
自妖界诞生之初就存在的古老禁忌：禁止不同种族的妖精结合生子——被打破后，诞生的就是这些被称为“异种”的存在。他们大多实力远超普通妖精，拥有着不属于任何已知种族的、狂暴而不可控的力量，比如乌门那操控烈焰的能力，绝非牛族或蝙蝠族的天赋。
乌门是灵院明面上锁定的几个混血种之一，抓捕计划筹谋已久，今天好不容易得手，但此刻审讯室里的蚀刻者们好像并不高兴。
“乌门呢？他交代了吗？”
“我们中计了，”其中一个蚀刻者说，“乌门的妖丹离体后，他的五感全都随之一起消失不见——这是混血种专门对付我们使出的招数，目的就是让我们即使抓到了人也不可能从他嘴里得出任何信息。”
透过玻璃，萧鹤看到囚室里的景象。被剥离了妖丹的乌门，容貌已从壮年变成了老年，形容枯槁皮肤松弛。但他却像一头彻底疯狂的困兽，正用尽全身力气，一次又一次、疯狂地用头撞击着玻璃墙。
顺着他砸玻璃的那个方向，透过众多蚀刻者的身影，萧鹤看到最里面的观察室沙发上正躺着一个戴着耳机听歌、全程没有参与到任何讨论中的蚀刻者，他没有穿制服，只是一身黑色的风衣。
萧鹤心中再次感叹禄冥俢不愧是禄冥俢，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在这种场合都被允许听歌。
“那我们以后抓到妖精都没法取妖丹了？”
“是的，所以以后任务会更艰巨。”
空气接着沉默，只能听见乌门的碰撞声。
“萧鹤。”
一个冰冷、毫无起伏的声音忽然响起。
萧鹤以为自己听茬了，好像……好像是禄冥俢在叫他？
他“哎”了一声，准备仔细听禄冥俢要说什么重要的话。
“你今天上午在火车站怎么消失了一会。”
萧鹤表情瞬间凝固：“你派人盯着我？”
禄冥俢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萧鹤支支吾吾地说：“我去撒了个尿……”
“他们看到你接了一个人上车，”禄冥俢忽然摘掉耳机，起身朝萧鹤走去，直逼他的脸，“他好看吗？”
萧鹤心道不好，禄冥俢哪是来叫他议事的，分明是来公开处刑他的。
可是……可是他不是第一次在工作中开小差了，以前怎么没见禄冥俢这么上心呢？而且禄冥俢也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啊？
“呃——那是个神仙，没钱打车去灵院，当时刺猬一直没什么大动作，我就顺便把他送回去了，十几分钟的路程，我叫手下盯着的，没耽误工作。”
这是萧鹤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和禄冥俢如此近距离、如此长时间地对视。那双黑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毫无波澜地审视着萧鹤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萧鹤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后颈的寒毛根根倒竖。
不是吧？他就开个小差，至于吗？！
终于，禄冥俢移开了视线。他抬起手，在萧鹤僵硬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
“没事。”
说完，禄冥俢径直离开了审讯室。厚重的合金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他的身影。
直到那压迫感彻底消失，萧鹤才感觉堵在胸口的那块巨石轰然落下，双腿一软踉跄了一步，被身旁的蚀刻者扶着才勉强站稳。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后背的衬衫已经完全被冷汗浸透，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禄冥俢怎么了？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了？”
一旁的蚀刻者也是冷汗直冒：“天晓得。每次他心情不好就会听歌，刚刚我们都以为你要死了。”
“我也是啊！”萧鹤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脯。
*
“就是你？部长新收的那个神仙。”一个瓮声瓮气、带着明显不耐的声音在何许头顶响起。
何许抬起头，眼前站着一个身材异常魁梧的妖精。他皮肤呈深灰色，粗糙厚实，鼻梁上顶着一个巨大的、坚硬的犀牛角，穿着执行部统一的深蓝色制服，却被他壮硕的肌肉撑得紧绷绷的。
这就是萧鹤口中的“小灯”，全称叭灯。他对何许的态度说不上友好，甚至可以说是恶劣，全程板着一张脸，眼神里透着不加掩饰的审视和隐隐的敌意，言语间更是充满了恐吓的意味。
“别以为你是个神仙就可以在灵院为所欲为了，”叭灯一边领着何许在灵院二楼穿行，一边粗声粗气地警告，“如今灵院是妖精当院长，时代变了，你们这些神仙，也该收收你们那几百年养出来的跋扈性子了！”
何许从不回应这些无端的恶意。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神仙现在在灵院都干些什么事。”
嗯？这话什么意思，他哪里暴露了吗？
“现在灵院神仙都不干事，一个个都跟缩头乌龟一样藏了起来，绝对是在密谋怎么夺回院长的位置吧，”他瞪着何许，“告诉你，绝对不可能。”
“嗯。”何许松了口气。
叭灯似乎对这个平淡的反应很不满意，但又挑不出毛病，只能重重哼了一声，转身继续带路，脚步踩得更重了。
两人最终在一个写着231门牌号停了下来。
“这是我们六组的办公室，刚好有个空位，萧鹤大人已经叫人给你收拾出来了，”叭灯指着何许补充道，“我会一直盯着你的，给我收起你的心思。”
办公室很大，一共四个位置，除了最角落的一个积灰位置，其他每个地方都坐了人，在自己的座位上忙着工作。
听到开门声，三人都只是从各自的忙碌中抬起头朝门口瞥了一眼，目光在何许身上短暂停留，然后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便又迅速埋首于自己的工作中。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刻意的疏离和冷淡，就差把“不欢迎”三个字直接写在门板上了。
“这是六组的新人，具体信息你们都知道了，”叭灯看着最角落那处积灰的位置，满意的点点头，“何许，你先去熟悉你的位置，具体事务让你右边的三木和你对接。”
等叭灯离开办公室过了约一分钟，何许刚走到座位上思考怎么擦掉桌子上的灰时，离门最近办公桌里的一只妖精蹑手蹑脚的跑到办公室门口张望了几下，像是确认了什么后，关上了门，“咔哒”一声反锁。
做完这一切转过身，三个妖精忽然在此时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紧接着——
“欢迎！！！”三声充满热情、几乎要把屋顶掀翻的欢呼同时响起。
刚才还一脸冷漠埋头工作的三人，此刻态度完全转变，脸上洋溢着真诚的笑容，纷纷从座位上跳起来，热情地围上。
“我叫河途，是个鲤鱼精，你可以叫我小鲤鱼。”刚刚去关门的小妖精自我介绍。
“我是李华，是个猿精，”西北角的妖精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尽显贵气，”我是国外留学的高材生。”
小鲤鱼毫不留情的拆穿：“别听他装了，他就是当年高考考砸了被爸妈送出国镀金的……”
“要你管！”两人打闹了起来。
“我，我叫三木，是个狮子精。组长让我和你对接，你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我。”说话的是西南角的一个长卷发妖精，也是231里唯一的女性，见到何许有些腼腆。
何许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扯了扯嘴角：“你们好，我是何许。”
“是不是觉得跟刚才差别有点大？”小鲤鱼四下张望，压低声音，“组长的爸爸妈妈在他出生时就被坏神仙杀死了，是个反神仙派，所以我们刚才在他面前装做不喜欢你，谅解一下。”
“神仙杀妖精？”
“那可不，那群邪仙想要我们的妖丹提升法力——不过后来蚀刻者把他们都杀光了，这些年已经没有坏神仙了，”李华接过小鲤鱼的话头，“你呢，你是什么神仙？”
“我法力低微，只是清河镇的一个茶神。”
“茶神？茶神是干什么的？”
“就是掌管那个镇子的茶运。在合适的时候让茶树开叶发芽，保证茶叶的品质和产量，让镇子的茶叶经济能正常流通，大家能靠这个安稳生活。”
三个小妖精愣了一下。
他们好像没有听过这种神仙。
“长见识了，我还以为神仙都是像神启、君决、昭烈那样的呢。”
神启、君决、昭烈。仙界的三位帝神，代表着仙界的最高统治。
何许在听到这三位的名字时身形明显僵了一下。
“那你见过神启大人吗？他的画本我从小读到大呢，考进灵院来就是为了见他的，可惜前几年他仙逝了……”
“神启死了？”
“是呀，被混血种杀死的，尸骨无存，只留下了神念呢，”三个小妖精有些疑惑，“你不知道？”
“我隐居山里几十年不问世事了。”他轻轻拂去桌面上的一点浮灰，动作有些迟缓。
“原来是这样，”妖精们热情地帮何许收拾起工位，“那你可得好好逛逛这世间，现在的世界可精彩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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