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西南复州城城关,顾晟再一次嗅到了活人的气息,每个人的面目各异,总而言之是幸福的,还能看见在此走动的官兵,比起天夷山来说,西南的地方官员权力尚可。关于尚可二字,指明官员还具有汇报权,能参加地方议事,并不是说还留存管辖权。
西南比大多数地域平和,白帝墟当年的大局观并不是唯一要素,还有朝廷出兵出官的缘故,虽说当朝目的是为了盐井开凿,以充国库,既得利益,何不多花心思?
官兵有势就是另一个影响了,几年前白帝墟针对“大局观”进行的“无为而治”也终究反噬到了自己身上,这地方整体和平了,但对应的,在民众心中,此正派的可信度也会随之降低,怨讟既作,离叛亦兴。这对白帝墟也是致命的打击,失去了部分民众的拥趸,官兵不过是抓住了命脉,重获话语权罢了。
武林当道的根源,事从九州纷乱开始,中央平定诸侯王叛乱,各地势力膨胀,起义尚歇,新的帝王匆匆继位,朝廷外意识没有得到统一,高堂虽改制,却没有达到有效分职,新王又错过了以血缘挟天下的最好时机,逢国库空虚,更无祭祀以赋权,好的是比起前朝改制土地、各类政策改革,侧重与民众同心。
且说,武林的代掌地方,起因于中原故地十七郡,战后补缺不到五郡,给了江湖势力机会。毕竟以倚道门为首势力,在九州乱也算是战功赫赫,谁承想武林比起官兵、诸侯王,这江湖人士更难控制,这无疑背离了当朝的初衷。
倒也难怪,要想这武林之人练的也不是普通刀剑枪棍,以内力为基,虽说如今内力已经成为这个世界每个人的生存基本,各正派却是各自死守作为立身之本的主秘籍,朝廷都无法窥探其中。
政和年号延长到今天,几方势力达成了微妙的和平,等到国库充裕,便重新派官兵镇守,时势制衡。局势是稳定了,但朝廷仍然在地方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这个错误的性质没有得到改变,即便他们一开始只为了让江湖暂时镇压地方,维护治安,以势驳势是极度愚蠢的做法。
事已至此,皇帝没想过招法吗?皇帝已经换了一个了!
如今的皇帝是一个不到十五的孩子。
这个国家早不需要真正的皇帝,所有人只需一个皇帝的身份,架在中央即可,至于其余地方,能保证有一定税收,足矣。现今没有纷争,也没有人敢造反,换而言之,造反需要的代价极大,其他朝代的常用的路子都被堵死,现在的五大正派,更像五个独立的诸侯国,仍然受天子制衡,天子能“制”多少就别问了,集权已受到空前绝后的破坏。
这个国家能够支撑到今,全靠人性之恶的调节。一旦有谁漏了风声,有谁想要消灭其余的势力,消息能比行动更快,慢慢地,所有人达成共识,大家比起冒风险,去搏一个可能性,不妨各自死守,何必争端。
百年根基难以销毁,九五之尊的威望,尚在民间,皇权依然在。不过,这份威望能支撑到何种地步?皇权的地位重到未来某日,皇座之上空无一人,皇帝也不会死。
中原之外没有任何国度,会执行如此荒谬的制度,如今中原皆“侠”,内力练功也普遍,融入民众的生活。真打起来,还真难说谁夺得胜利,于是乎,根糜烂也就罢了,似乎这份糜烂还起了好的作用,当真如此?
顾晟在倚道门的时候,也曾料想这种问题。可如今的他,只是一个普通民众,也许和这里所有人都没差别,他暂时放弃了思考。
沐浴在清澈的阳光,他的心情也跟着洒脱起来,对他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在此时拿回来了自己的剑,剑回来了,久违的安心随之归来。
只可惜,他最不想看见的事情也会在进城后发生,毕竟玄渊教众人要到路氏镖局一探究竟了。临近这座城,其余人没有跟在少年身后,他们还在较为偏僻的路途,似在思索什么。
柳如叙一路上干了几件怪事,顾晟看在眼里,首先,他命令手下在附近打造了一个和现在货物差不多的红色木箱,在之后,选择叫弟子提前离开,把空箱子小心翼翼埋在了复州城关附近。
但现在的玄渊教众人还带着红货,就这样明晃晃打算入城了,当然,是以千机护的身份。
顾晟怀疑对方没有把他的提问放在心上,要知道是风邪让路氏很是费劲地把货物送到东南,如今柳如叙一群人居然带着这物品兜兜转转,原路折返算怎么个事?好在路氏出白帝墟的时候,这红货已经打过封条,现在封条没有任何损坏,驻守城关的官兵弟子都没有追究。
诚然,地方对于路风涯的信任,不亚于倚道门对千机护的,但倚道门的信任给错了人。这城关真有弟子说起,为何是你千机护的人,带着路氏的物品回来?面对所有人的窃窃私语,柳如叙也只是微微一笑。
按照顾晟和柳如叙在树林的对话,白帝墟的人应该已经觉察到了附骨疽,这安排的驻守官兵竟不提防路氏的货物。
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若他是白帝墟的掌门,在知晓以后怕是让高手外出找人去了,正常人谁会带着这东西折返。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风险,柳如叙此举太过冒险,附骨疽一事难道不冒险?
顾晟在客栈悟出的风险和机遇原则,在柳如叙身上依旧奏效,少教主所有举动必定暗含深意。
走在街上,两人不知何时又持平在一线,顾晟看着身侧人忍不住道:“为什么一定要去路氏镖局。”
柳如叙目视前方,应道:“我需要钱,大量的钱就可以收买他人的心,良心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这个少年对于良善的定义,让顾晟心中不适,他不信人性如此恶毒,可用了半晌,没有找到反驳柳如叙的论证,背上的包裹还在提醒他客栈发生的争端,本以为事情到此结束了,又是几步之约,前面的人停下来。
“你杀过人吗?顾晟。”柳如叙冷不丁冒了一句,没有前兆。
“啊?”顾晟也顿足了,甚至开始怀疑对方有读心术。
“我不需要一个不敢下毒手的人跟着我。”柳如叙背过身,他看不清此时此刻顾晟的表情,没听到身后人的回应,转而轻笑一声,“我只是随口一问,你不必……”
“我杀过。”顾晟急促打断,他赶上去,“我杀过人,不止一个。”
谈话的内容惊动了另一个人,自然是一直紧跟着少教主的青龙,这个男人兴许低估了少年,此时三人不约而同想到了寺庙那一刀,正是杀手侍卫的疏忽,以为倚道门出来的小子没有杀人的手段,险些酿成大错。
顾晟眼眶下眉目深凹,外界的亮投不进,眼神也没有光,他总是紧蹙、垂眸,仿若所有的犹豫在杀第一个人后被踏碎了,他在接下来的杀戮之中都不会犹豫,那个界限已然失效。
在对柳如叙那一刀里,还蕴藏一缕生的渴望,他害怕外面的人杀死自己,卑劣心绪上涌,他想真实地活下去,他的良善去了何处?或者,他的情绪在品味……良善究竟是何物。
所有传闻的范本里,“无痕剑”也许算一个有良善的人,他在除恶,可若他是正确的化身,为何又突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立下不杀之誓。或许他不明白,这个世界定下善恶的人是谁,放弃了杀人,就是放弃了在给别人定义。
还有路风涯,他会杀人以保护自己身边的人,互不相干的陌路人也会为他们超度、下葬,但也会杀了同伴,也会因为一个和顾晟一般的陌路人杀死自己的手下。
一抬眸,他又对上了柳如叙的眼睛。少教主说不定也是为了活下去,被迫履行了玄渊教的行事准则,断裂的经脉就是证明,想要逆反教主也是另一种证明。
剑真的很重,顾晟已经无法感觉到喜悦了,有些脱力了,险些没抓住手上的物件。
立场决定了善恶,如果现在有人会危害柳如叙,他也许会砍下那个人的头颅,善恶两者的本质他尚且不明,但想要消灭恶这一点上,他们战线一致。
柳如叙率先收回目光,他心中有事,长舒一口气,拉紧了缰绳,“走了。”
多日来,青龙和少年的第二次谈话,就出现在此刻了。
“你很了解他?”顾晟问,能察觉他们不是简单的主仆关系。
“嗯。”青龙貌似很意外,“从他在玄渊教开始,我们就认识了。”
“未来某一天,他会不会背叛你呢?”顾晟看着柳如叙的背影,他不清楚为什么在有青龙的情况下,还需要自己的帮助。
两个人走到有光处,青龙祈祷似地按住刀柄,“我是他的刀,他缺少这把刀,他永远都会缺这把刀。”
杀手身上拥有威压,溢出寂寥,言尽于此,垂下眼像将死的野兽。顾晟逐步生出对这个人好奇,仍怕触及他的过去,试探性地讲:“做刀是很孤独的,容纳它的只有鞘。”
“血,还有血。”青龙否定的很坚决,“顾晟,你记住一句话。”
“我听着。”顾晟很诚恳。
“刀剑是见血的,见血就再也回不了头了。”青龙深深看了他一眼。
现在什么也没发生,顾晟没听懂关衡的意思,“刀剑还能归鞘。”
青龙声音更高,故意劝退少年的反驳:“以前我也这样想过,直到有一天发现,鞘也会有血。”
“有血就有血吧,活着不见血没的是命。”顾晟明白谈话里“鞘”是什么,他不想继续说下去,谈话倏忽开始,乍然结束了,结束之际也就到了地方。
路氏镖局坐落在复州城里,某家酒家后的小巷,一眼看去并不明了。青石板上,绿荫幽幽,光影相碎,行至其中倒不像什么敛财之地,更兼修道之人的淡雅,似有桃源之乐。
一架木桌支在入口,尽露古朴,能嗅几分香火之味,搏得几分雅趣。正有伙计趴在其上熟睡,天气确也惬意,再有一旁茁壮的盆栽绿植也遮了些许光,台上烧了些香火,以至于那人熟睡,毫不在意环绕的危险。
玄渊教众人没想着动手,只是轻轻释了药粉,令伙计睡得更深,踩着木梯再往楼上去。
顾晟独身一人停在巷中,他开始回顾众伙计的发言,该是一场多么残忍的刺杀发生在这祥和之地。路风涯若为了名声,掩盖残酷的现实,总也轻易,毕竟巷厅深深,阴影可以藏匿斑斑血迹,尤其是午夜之时。
掩饰的再好,总归也有残留,他还是瞥到了墙地其中的几粒黑红。黑红的主人是血,他已经熟悉血液干涸后的颜色。
玄渊教更有青龙带队,路风涯留下的伙计是难以招架其武功的,只要不发生什么惨案,不会再死几个弟兄,针对这里的镖手都要道一句幸运。
他不打算参与这场掠夺,看着切割成方形的一潭天际。本以为要等很久,实则一炷香都没燃完的时间,少教主黑着脸出来了,看不见他的面目,也能从黑靴踩的力道听出不悦。
柳如叙什么也没带出,身后众人也是两手空空,顾晟凑到他身旁问:“怎么那么快,不会是已经有人来过了吧。”
青龙回应:“这里的一般人可不敢招惹路风涯,他背后可是白帝墟撑腰,何况路风涯做了不错的伪装,我们进去之后,还看见有人穿着他的衣服和别人交谈,不过……”
柳如叙侧着瞪了青龙一眼,对着顾晟又转变了态度,“是我改变主意了,想了想,这趁人之危可是不太好啊。”
顾晟挑了挑眉,显然不太相信,但这份不相信没有维持太久,柳如叙确是空无一物走了出来,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把少教主想的太恶劣。
少年剑客错失了正确的猜测,他把良善安错了人。
实际上,少教主和青龙上楼探查,没有找到称得上值钱的物品,是不是觉得很疑惑,他命令教徒们翻过账本,每一笔清清楚楚写着慰问了哪个手下的妻儿、父母、乃至对当今武术、学堂的拨款。
路风涯做了不错的掩盖,也不必在账本上作假,一年、五年乃至十年,他有必要作假十年吗?路氏镖局在此地安然若素,发生那件事以后,没有引起苦命民众的抢掠,依附的不是只有名声。本该早衰在人间的义气,重新在这一天的死灰里复燃。
算无遗策的柳如叙也没想到,自己会败给他最瞧不起的良善。若是此时的顾晟知道了真相,又会作何感想,他也许会重新思考一番善恶,后悔自己没有好好质问总镖头杀死同伴的理由。
他只看见了案台上燃烧后留下的死灰,也许是光太弱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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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拾壹·善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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