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这位大哥哥!”黑夜里,客栈深处几声摇铃,顾晟在那时感觉到一股力,缘是小女孩顺着烛火,用她细嫩的手指攀上了少年的剑鞘,稚嫩嗓音,毫无预兆地汇入了此地的嘈杂。
“怎么了?”顾晟并不喜欢小孩,小孩会让他想起一些事,例如前几天的自己也是那么一个孩子,现在却沦落至此。
他在倚道门附近的荒山,寻得一家客栈,一家多么普通的客栈,可如此偏僻之地,竟然会有这样的孩子。小女孩笑的很甜,不能读懂他心底的愁绪,“大哥哥,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的这把剑的鞘,可真好看。”
“谢谢。”顾晟没想到自己坐在客栈的角落,还能被别人注意,烛火的光照不亮他,留下的只有影。
一个人是不是孩子,貌似不是取决于年岁,而是有没有人爱自己,这位小女孩正处于有人爱的这个阶段,迎面来了一位妇人,轻轻揽过她的肩膀。
“打扰了,是我没有看管好她。”妇人的目光有指向性地看了一眼少年,临走之前这样说,而顾晟了然。
毕竟他腰间挂着的剑,不再是木剑,前几夜出鞘一试,才发现那是一把开刃的剑。也就是说,这是一把真正的剑。至此,他具备夺走他人性命的能力,女孩之所以靠近这位大哥哥,是因为她只看见了剑的美感,没意识到那份美来自杀戮。
妇人具有辨别杀人者的能力,她貌似在抖,读明这份颤抖,他心中竟有一丝悲凉。若是穿着倚道门的装束,就不会有人这样去想他了。
“无碍。”到嘴边的只有这样一句话,他学着这里坐的其他武夫,为自己斟了一杯酒,这是一杯怪异的酒,早就没有味道。
这里坐着很多人,他们都在喝酒。摇铃声远去,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隔了很远盯着少年,那个时候,顾晟笑了,这是他被驱逐出倚道门后,第一次发自真心的笑。
上天似乎并不想让他感到快乐,很快,客栈又来了几个人。他们裹紧黑衣,身后的马车上似乎带着货,踏入门槛,木地板就黑了一片,随即有几位小二上了好菜好酒,黑衣人们自始至终都没开口,摆出一副经常光顾的模样,菜上了,几个人反倒有一搭没一搭聊起来。
他们声音不小,途经此处是为了来附近经商,做些武器贩卖的活计。
普通武器贩子没有任何社会地位,他们生产力底下,能锻造的物品自然低级,器具只能卖给小门小派。再者,近年来附近势力受制于倚道门,城区有弟子驻守,得以安全,更没人用得着佩刀带剑,这把他们逼到了绝境。
这里虽然不是流民道那样可以自由杀戮的地方,但也是言论自由了,寥寥数语,商人们对倚道门的恨意就具象化,其中一人狠狠把酒杯往桌子上一坐。
顾晟一边听,一边颇觉肩上的麻袋很重,放置物品的声音比他想的更大,整个客栈一楼,登时静止了。酒菜都是拿着师父上旬给他的零花所购,他还没有打开过这堆包裹,失意的黑袍商人们分明往这边横了一眼,他们比少年更快意识到麻袋里面蕴藏何物。
“你们在聊剑么?嘻嘻,就是那位大哥哥,大哥哥身上有一把好剑!比你们的剑还要好。”女孩嘴角几乎咧到脸颊,慢慢地围着头转了一圈,竟然成了两半,摔在地上。
看久了愈发诡异,喝酒吃菜的都站了起来,一点点地朝少年的方向挪动。狭窄空间的一切扭曲,所有人仿佛在行使某个指令,最面前的小女孩笑着,脑袋顺着血液缓缓阖起,在地上轮转着,还不忘张大了嘴巴,“都怪大哥哥,你为什么要带着那么多银子来呢……都怪你,把自己身上的东西没藏好,才引发了这件事……”
血越渗越多,一旁的妇人尖叫起来,紧接着她的四肢也断在地上,整个客栈,像有一根无形的线从某处切割,更多的人头跳了起来,先是脖颈断了,紧跟着五指也分离,妇人带着她残缺的躯体走近,“你赔我女儿,为什么要带那么张扬的东西,你赔我女儿……”
“我没有,我根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人也不是我杀的!”顾晟想要吼出来,声音却卡在嗓子眼,他想起来了路风涯的脸,想起来了在客栈门口和镖局人们的对话。
终于,他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了,想从梦魇里挣脱,无论怎么眨眼,这个梦都醒不来,因为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他用双眼去见证过的场景。唯一的区别,是梦里没有刀光剑影的过程,只有人肉筑成的废墟。
“你就是个杀人的恶鬼,你引发了这里的杀戮,你漏了不该漏的东西。”妇人还在尖叫,她声音极尽凄厉,顾晟记得妇人死时瞪大的眼瞳,所以在这场梦里,她未曾眨过眼睛。
顾晟一个字也发不出,眼睁睁看着那群肉块之间的重组,它们找到了各自的主人,却没有排对次序,骨骼对位的人,用手走了过来,骨骼没对的也慢慢蠕动过来。
就这样,地上的痕迹越拖越多,一开始只是淹没到脚跟,而后是裤腿。他的身体很沉,这些断指依旧在把他往下拽,在客栈里,红海随之翻涌不定。
“我的妻儿,他们需要钱……孩子,对不起,对不起……”所有声音里,唯独这声最为明晰。忏悔的声音不符合客栈内部的状态,应从外来,缥缈着如临于天,又没有距离,仿若就靠在少年耳边。
届时,他的意识尚未清醒,脸颊前所未有地发涨,朦胧之际,一个男人正压在身上,两根手臂齐齐按在脖颈,男人一边加重掐按的力量,紧跟着的忏悔,念咒似地蹦了出来,“对不起……但我真的走投无路了,如果你走了不出现,镖头才会把银子分给我们……杀了你东西就能到我手上了,我比谁都需要这笔钱。”
终于睁开了眼睛,世界亮了,噩梦没有就此停止,男人手上的力像屋外尸体实体化风仇怨,狠狠将少年压制在地上,梦醒了,残酷的现实还在继续。
这个时候,顾晟犹豫自己是否要活下去,如果生命在此时终止,也应证了算命老头给自己的命数,唯一的区别,不过是晚了几天。手顿在剑柄的时,一股清凉抢先溅到了脸上,男人的头轻飘飘地滚了下去,当事人甚至来不及喊疼,就被刀光劈成两半。横截面平整,这一刀堪称非凡!
顾晟下意识大口呼吸,腥臭趁机钻了进来混进气息里,又呛得他无法反应,一个人头掉进了怀里,不偏不倚,少年最后的力量都用来推开身上的“东西”。
“你还好吗?顾晟,我听到他们说有镖手下楼,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来者手握长刀,仍是出击的架势,“幸好赶上了……”
事情发生的一个时辰前,路风涯知晓了少年身份,命令弟子把搜刮的物品归还顾晟,短暂的谈话过后,镖局众人被路风涯安置在楼上。
顾晟则提出要独自待在一楼,所有人都表示理解,刚经历过人群的自相残杀的少年,以为独身最为安全。
少年错了,阎王不依不饶的追杀没有停止,彼时,他不知道对自己起了杀心的男人,究竟何时来的,一个高大身形已经站在跟前了。
路风涯收刀,总镖头的目光映着即将被扑灭的油火,顾晟在光中看清了自己的面目,他的神情糟糕、仓惶,他恨不得把自己藏匿起来,厌恶其中看见的脆弱的自我。
“路前辈?”顾晟来不及意外发生的事情,熟悉的声音让他缓住心神,不过在推开躯体时,都不敢直视尸体,恐惧现实和梦境的分界线,又一次被打破。
再看身侧的那袋银子,一股恶心感自胃腔上涌,似乎一切都是从中而起。他迅速跑开,去屋外催吐,吐到肠胃里只剩酸水都没什么用,又去重新换了件衣裳。
忍着不适回到房间时,路风涯还坐在原地。
“他们有扫尸的习惯。”路风涯说的很艰难,“你知道的,这个世界大家都活的不甚容易,如今世道险峻,用性命去拼却无法得到相应的回报。认真干我们这行当的人其实并不多,大多数人都是认为跟我混迹江湖,能够在拾荒时多一份安稳才会加入镖局。”
顾晟下意识看向窗外夜景,外面只有一片黑,凭借记忆在找那群黑衣人以及女孩尸体的方位。他说:“他们已经习惯了进行那样的行为,如果我死了,钱就可以进兜里,因此觉得我没死对于他们是不幸,这样想也是情理之中吧。”
方才的梦毫无逻辑,一开始的情景却和这个死人客栈发生的事情差不多,每一个人的裂口都和梦中一样,在混乱之中,顾晟记住了他们伤口的位置。
每一道痕迹,都是这里所真实发生的曾经,顾晟下意识对眼前的男人托出了客栈发生的一切,“倚道门能管辖的地方,不过是他们眼睛能看清的范围而已。这些年和平无波,自然极好,却掐断了某些人的活路……失去了生存方式的他们选择了烧杀抢掠,将客栈建立在这种地方的人,只是为了扮演黄雀在后的戏码。”
顾晟讲完了以后,心中的烦闷没有半点抒发,对于有一部分人来说,世道和平,反而会让他们失去价值,想到这里又道:“起初,有一个女孩站在我面前,然后她脑袋裂成了两半,是贩卖武器的黑衣人所做的,他急着拿走我身上的银两。而后掌柜也变了面目,旁边的妇人嚎啕大哭拿起凳子敲他们头,皆被一刀毙了。”
总镖头已经确信这个少年的干净从何而来,他读出其中的自责,安慰道:“在密闭的空间里,有人开了杀戒,其余的人就会顺势而为,你只不过也是其中的不幸者罢了,不必自责。”
顾晟一言不发,看着地上裹了一层破布的剑,回想起小女孩的盈盈笑意,如果小女孩没有选择站在他面前,就不会受到武器贩子的伤害。若他有好好的保护自己的剑,早些发现袋子里是银子,能够藏匿便好了。
他走偏道的目的很简单,只是害怕在关口见到昔日的师兄师姐,为自己徒添悲伤。
“对了,可否请你陪我做一件事呢,顾小兄弟。”不知何时,外面雨停了,路风涯忽而站起来,打断了少年的瞎想。
大部分伙计都住在客栈二楼的通铺,雨后之夜天际逐渐泛白,先是其中的一位探出头,而后更多的脑袋从几扇木窗里伸了出来,顺带抬起手,笑嘻嘻地朝地上的路风涯打招呼。
“喂,头儿,你自己干什么去!都不叫上弟兄们。”话说着,他们就溜到了楼下,顾晟离他们很远,步子也缓了,这群人各自守职,此番已经读懂了总镖头的目的,很快就拉了一辆空车搬运人尸。
顾晟没选择加入,不过众人动作娴熟,这种事情显然不是第一次做了,他怀揣疑问道:“路前辈,其实这些尸体放在这里,也不会有什么事。”
路风涯没抬头,继续手上的动作,“他们死的不太体面。”
“死本就不体面。”顾晟心绪难清。
“总得让下一个跋山涉水到这儿的人,有个落脚的地方。”路风涯声音融在风中。
顾晟瞪大眼睛,没给路风涯口头上的回应,作为旁观者再看了一会,跟着伙计们轻轻抬起死人,放到准备好的木车里,他被这句话打动了。
只是在抬起那位小女孩尸体的时候,顾晟还是顿住了动作,这具尸体和梦里一样残缺,他蹲在原地拼了很久很久,“那刚刚呢?你又为什么帮我。”
听到这句疑问,前方的路风涯顿住脚步,很快就再度恢复了动作,“和你抡起剑杀人的理由没什么不同,我见不得我的手下死,更见不得他残杀一个无辜的孩子。”
这辆木车来回几趟,把尸体运到山野客栈百米外空地的深坑,坑是新挖的,泥土尚存湿润,省去了不少功夫。总镖头压低身躯,跪在土堆前,合掌背诵《心经》,其余人遵循相同的礼数,顾晟站在最末尾,正对着小女孩埋葬的方位。
顾晟没有作为这场杀戮的主导者,却带来了风波,四周雾气弥漫,雨后的天地间是干净的,草根清新和着露水的气味,令人心旷神怡,地上的血迹清理了,泛白的天际没有真正亮起,并非是天黑才无法明亮,没了人尸造成的赤红,天地间的一切又失去了色彩。
路风涯望向无月之夜,声音随着雾气的弥漫,灌入每个人耳根,“杀道不过攻守而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要么等别人夺自己的命,届时拿起剑去杀回去,亦或是为了守权、守命,提前用武器杀了别人。果然啊……五大派之外,这天下尽是混乱的地方。”
“我的手沾染了血。”顾晟顿了顿,而后震声道,“但我不后悔!”
“不后悔那敢情好!”回答他的是那位细瘦个子,徒听他道,“不过行走江湖啊,人归根结底能做的……也就是在悲伤中俟命了,别无其他。”
这句话,顾晟细细品味了很久,彼时再提起那把剑,才明白为何这剑出鞘,必然是开刃之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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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贰·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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