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领的试探仅在短短一瞬，接下来几日，男人没有再继续说些耸人听闻的内容，或许对于男人而言，那只是一个茶余饭后的玩笑，却足以让顾晟魂不守舍了。他心里的事情太沉重，现在的流民道反被他烦躁的心跳，衬托的很安静。
这里没有传闻中可怖，没人能分辨何时真正进入了无法之地，有的只是一个普通的、破败的城镇，和其余城镇不同的也就是荒废了人烟。这里曾是很多人的归处，仍留曾住之迹，无人酒庄、无人楼，大红灯笼高挂，倒显得吊诡了，一切都停在此地某年的新春佳节，活着的人，随着这座城镇的衰败一起死去。
但顾晟没见过这种地方，他刚下山就从城镇去了另一座山，前些天的偏峰都比这里更有活人气。
而此地唯一的活气，还是周遭的同伴所铸造，两家镖局合伙踏入，寒风中，呼吸的白烟都起了安稳心神的作用，截止今日，他们没有发现除己身势力以外的存在。仍然没有人放松警惕，每一个人缓慢地摇晃脑袋，姿态像极了在雪林捕食的狼，一丝动静都不会被他们放过。
“一天了，这里什么都没有。”顾晟不隶属于他们，他恹恹地说，离得最近的路风涯听见了。
“这里不需要有任何东西。”路风涯看了一眼少年，很快转身直视前方。
“不是都说流民道很危险？”顾晟也学着他们防备的姿态，渴望自己像个成年人，但这种姿态没有维持太久，“这里和那座荒山没什么两样。”
“不一样，这里可能发生任何事情，也有什么都不发生的余地。”路风涯打断了少年的遐想，“我们刚出的那座山至少还靠着倚道门，属于你们门派的管辖范围，只是倚道门鲜少在那里费心思，并不代表把那片区域放弃了。”
倚道门上下也就千号人，实在分不出太多人手，话说朝廷势力庞大时亦是如此，纵使在范围内，也有权力触及不到的地方。
流民道完全被抛弃了，要面临的风险也更高。
路风涯和千机护的首领不同，他说话总是很温柔，让顾晟想起来山上的师兄和师姐，仿佛一闭眼，自己就能回到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
路风涯在诉说的过程中，不忘注意顾晟的脸色，又道：“流民道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什么人都能来这里。烧杀抢掠在那家客栈可能是突发情况，可是……在这里就是必然发生的事情。会出现在这里，并且长期驻足的，都有各自的目的。”
“原来是这样啊。”顾晟开始有些害怕了，这举动被镖老二发现，一扭头，那张干瘪的脸上充斥报复意味的嬉笑。
他暗叫不好，果不其然，突然有一股蛮力对准他后颈的衣口。
“小屁孩，你现在下马就晓得了！”镖老二身子虽显得细瘦，但一个成年人，抓起顾晟这种小毛孩还是轻而易举。
“我才不要！我为什么要下马？”顾晟怒斥，想挣脱却差点跌了下去。
“如果我和老二想的**不离十，其实嘛，你下去踩踩这地，就会晓得咱头儿的意思了。”镖老三也加入其中，想要看见顾亲传慌乱的模样。
两个人交叉怂恿之下，顾晟的好奇心战胜了恐惧，他刚下马，脚差点没崴了去，雪是新雪，软的不像话。
顾晟在天夷山踩了十年的雪，从未有这种新奇的触觉，让他又多掂量了几脚，隔着靴底传来的感受难以言说。疏忽，一把大刀扎进面前积白，大刀的主人是镖老三，老三虽在马上，不忘助力少年心中的恐惧。
雪没来由地红了，不是一点，而是一片，顾晟紧张到口干舌燥，壮着胆子往红里一掏，拿出了一根断手，他脸霎时白了，白的透亮。
在这一刻以前，他差点以为自己已经战胜了客栈造成的阴影，路走到这里，他才发现，原流民道不是没人，是死人比活人多。人才刚死光，新的肇事者没来得及到场，所以才会有安静的假象。
“头儿！你看这根手臂的绣花！”
少年没叫，一时半会怕是丧失了语言能力，尖叫是镖老二所发出的，他还过去捡起那根断肢，吊在路风涯面前。
“蛇？暗绣的蛇！”镖老三看清了，也吓得不轻。
他们深知这个符号的暗喻，普天之下除却五大派，镖局等，还有几个称得上特殊的势力，例如在中原各地随处可见的乞丐，也可能隶属于乞丐谷。
还有一派，不知位于何处，但无人不知它的名字，它是天下闻名的魔教，诸多恶派拥护的中心，虽然不位列五大派之中，地位和影响力绝不比名门正派弱。
“玄渊教。”路风涯道出那个名字，所有人更是胆寒，“看来那群魔教的弟子才和人历经战斗，恐怕地上尽是人尸。”
镖老二也慌乱了，“能有这个阵仗，恐怕玄渊教武功最高强的那几个人都在吧，保不齐那位教主也在！”
此言一出，鸦雀无声。没人想在这里看见玄渊教教徒的尸体，尸体在此处，即预示了一件事，这群魔教教徒经过这里的流民道，并且来的人数量众多，多半由一个在玄渊教地位崇高的人所统领。虽然有一部分已经死亡，也总有活下来的人，还没有完全离开这片区域。
如果有人留驻，他们也将经历鏖战。
流民道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江湖各势力之间约战的首选，这就此地最高的风险，进入每一条流民道，都是一场豪赌，想要活着过去全凭运气。
目前为止都称得上好运，这里空无一人，杀戮才结束，地面的软劲就是死人的余温，被雪掩去了。
“路氏各位是怎么了？”走在最前的首领意识了他们和自己的队伍脱节，男人话语不甚响亮，但极具穿透性，在街另一端都能听个清楚。
“没什么。”路风涯不动声色将那根断手藏入宽袖，在千机护的人转身后才丢到地上。
他们走了很久，一路上只有紧闭的门，破碎的瓦砾，建筑表层的墙漆都掉光了，总体来说排列有序，看得出这座城曾经有辉煌的过往，街道终点是一家寺庙，广阔宏大可见不凡，按照粗略的地理位置可以推断，这是上一任皇帝的所建造。寺庙已经丧失了香火的气味，推开铜门，几十尺的佛像顶起了层高，佛头沉入阴影。
最大那尊佛像上的金箔都被蹭了干净，后来再到这里的人，不再是为了求佛问道，只为了行些顺手的偷窃。几座小的佛像连头都找不到了，更有甚者，抬走了院中铜香炉，平台上分明有经年累月留下的四个凹陷。
里屋倒干净，蜘蛛网都没结，大抵是偷窃后的忏悔。香炉即便还在，前来点香的人恐怕也不是真爱佛道，而是合理化自身杀人的借口，寺庙背后那扇门倒也空空，空留几坛泥土，绿植都被人挖走了。
顾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整个寺庙像一个微观的世界，他原以为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尊佛重道，真到了无人管辖之地，所为的都是一个利字。两边的镖局各派弟子轮流守门，一次性四人足矣，其余人可以获得短暂的休憩。
顾晟抱着缠满布条的剑，试图获得一些温暖，这自然是徒劳，满屋昏昏然之中，他冻醒了。实际上，他半个月以来没睡过几个好觉，迷迷糊糊打量四周，有一个人影居然轻轻拉开大门，静悄悄出去了。
如果去的是别人，顾晟不会在意，但走出去的人是千机护的首领！
大门正式敞开，顾晟已经无法压制自己对于首领的怀疑，他想要上去问个清楚。男人步履很快，一路上未曾回头，顾晟一开始保持百米距离，脚步都小心藏匿，渐渐地，他才发现这位首领居然没有觉察他人内力的能力。
这一点很奇怪，觉察他人内力的能力应是高手的基本功。
他全程跟着走，把疑问憋在心底，等男人停住步子，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寺庙非常远了。接下来的一切超乎少年的想象，一个黑影窜了过来，只是黑影也罢，阳光正对着的是那条蛇绣。
“谁在那里！”黑衣杀手非常敏锐，想必已经嗅到了内力的气味，他是玄渊教的人，常年活在暗处，对于跟踪格外敏感。
顾晟反退数步，大脑空白，浑身上下就一个念头，他想要找到路风涯，再告诉总镖头：和路氏镖局齐名的千机护，居然是伪善者，在靠近倚道门的情况下，居然和玄渊教私通。
这一刻起，半月来漫无目的被打破了，他突然有了规划。他要想办法回山，告诉师父这件事，当然，在此之前必须带路风涯一行人离开，他不能放弃这群朋友。
可回到寺庙，他也没找到路风涯，天已经黑了，无法确保千机护首领会在几天突然漏出他的獠牙，把他认为是朋友的人撕扯干净，他甚至不确定那两个人有没有看见自己的脸，此时的少年也需要得到保护。
其实，顾晟大可以找到镖老二，那个细瘦个子一定知道总镖头的位置，可以托他传个口信，可现实是，这三个人都不在寺庙。
反巡之前的来路，又是半盏茶的功夫，终于在月色将至时，看见了两个熟悉的人影，一胖一瘦。顾晟刚想叫他们的名字，脚步轮换之际，过了转角，才发现那里不止两个人，还有一个细瘦不失健硕的身影。
在黑夜里，什么也无法分辨。月亮的降临从来不是为了照明，更像一个标志，古往今来都在传递着悲伤。
剪影一般，一刀直戳戳刺穿了他们，挥刀者不是别人，正是路风涯。初遇那天夜里，也是这样一个身影将少年救下，同样的人，相同的刀。
原来，刀剑夺去他人性命时候，是一瞬间的事情，纵使武功高强又能何如？血喷溅得极快，剪影像百万根收缩的针从一个洞口掉了出来，到雪里那些“针”变得软塌，不会溅射，只会蔓延，地上的黑团越扩越大。
如此，就是镖老二口中的“命”。杀人时，刀剑的即时性，一向比救人更快，所以人只能作为一个等候者。
武功比天高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没有人可以预判活在这个世道，自己会在什么时间遭遇不测。
他没有在悲剧开始的时候出现，而是在那个首领身上浪费时间。
细瘦男人死了，标志世界上没人记得他口中的镖老一。镖老二没有犯错，他们都没有犯错。路风涯能有什么理由杀他们？顾晟更不懂了，他只知道自己又开始犯恶心，捂紧嘴巴，才没忍住哭出声来。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并不是按照认识的长短就可以定义，白日两个人的笑还烙印在心底，他还没来得及和镖老二道歉，回答镖老三对自己的提问。
可惜刀起，刀又落，杀意去的时候，月光才迎面来了，能看清一切，如水之光，照的路风涯的脸逐步扭曲。站在雪中的男人，身影扭曲得像是水中倒影，难不成俗世的千千万万都是幻象，平日里的和睦与温柔都是镜花水月。
总镖头呈两面，一眼看去好像被砍去了一半的躯体，没亮的半边脸，应是受喷溅而出的血液笼罩，这股血洗涤干净了，也会干涸在他的灵魂。
紧接着，有脚步声近了，顾晟看着光的方向，事情来匆忙，他居然犯了这般严重的错误，忘记藏匿起影子。心跳顺着呼吸频率加快撞击在身躯内，上升的体温几乎要将他融化。
“顾晟，你躲在这……是想干什么？”听到这句，冷汗才开始渗透，顾晟绝望地闭上眼睛，明白自己跑不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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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伍·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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