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在咫尺的皮囊,很符合雪山初遇时顾晟的想象。
看见的人都会感慨那双让人难以忘怀的眼睛,好像世间的忧愁都滚滚而来。带来的却并非是实质上的孤与凉,冷峻到每个靠近他的人,似乎都会被灼伤。
其余的五官,道山水写意,工笔而已。端的是疏朗君子,见的是寒胜渊渟。
结合这个人的心,抑或是他的脸,都有些不像真人了。但凡见过这眼睛,就不会忘记他,没人可以遗忘他。
这人虽然束发,鬓角余下的发丝,掠过脸颊时,犹带一丝不合时宜的寒意。
原来,少教主没比顾晟大几岁,貌似不到及冠之年,只是随身携带的鬼面,镀了一层年长的假象,真让一个陌路人形容少教主的话,能用的词语也只有少年。
这位满腹算计的少年,也是凡夫□□罢了,只一会,终究敌不过这般疼痛,率先从僵持中败下阵来,顺坐到地上。
顾晟那一刀不浅,挺不过倒也正常。身为始作俑者的他靠在墙上,发丝的扫过的触感还残留于脸庞,脑海里,那张脸仍然在近处。
他已经做好被挖掉眼睛的准备。
看一眼这张脸,人就忘不掉了,并且他看了不止一眼,话虽如此,他还是硬着头皮,低眸看地上的人,“你在开玩笑,对吧。”
柳如叙作势就要取下身上的刀,“挖眼睛是为了防止你记住我长相,切舌头是为了防止你说出来我身份,你猜对了,知道我秘密的人都得死。”
话虽如此,顾晟还是想挣扎一下。
谁知对方说:“你还真信啊。”
“那个老人的舌头不就是你挖的,我都听到了。”顾晟道,“而且……我刚刚给你了一刀,你如果想报复我也是情有可原吧。”
“哦?”柳如叙稍作思踌。
顾晟看着掉落的匕首,“我也不理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又没想知道。”
“你又为什么要对我动手。”柳如叙也不甘示弱,权当是意气相争。
“或许你死在这里,我就可以回去了,这不是大功一件吗?”顾晟答。
眼前人听到这番说辞,确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我死了,外面这群人可不会放过你。”柳如叙觉得自己把少年剑客唬到了,添油加醋道,“到时候你不仅死了,全天下都会知道你被玄渊教少教主扒了皮,你就以陆旻这个身份死去了。”
至此,柳如叙笑得更欢,“没事,我可以勉为其难把你脸砸烂,这样没人可以认出来你是顾晟,让你走的体面一点。”
顾晟刚打算驳回,木门的摩擦声飒飒,打断了时机,光静静流淌,给这把鲜血匕首沐浴温和,渐渐从一线,爬了满地。
他心里忐忑,清楚有人要进来了,想俯身去捡那把匕首,里屋彻底亮起之前,需要想办法掩盖残存的血渍。身后一股力把他往回扯,他不慎跌坐到柳如叙旁边。
“少教主,青龙让我来问你现在可以离开了吗?”这次来的是一个小男孩,看上去比顾晟还要小上几岁,男孩很快注意到了地上血还没干的匕首,“这是咋个情况?”
“这小子不听话,我刚给了他一刀。”柳如叙已经戴回了面具。
顾晟在他旁边愣神了。少教主非但没责怪,还反倒来保他,关键是这一切建立在,清楚他被倚道门驱逐的事实之上。
他被柳如叙拦在右臂,趁这个时候,扫视自己全身,没有找到对这个少年有用的地方,他能感受到那双手环住他的温度,沉默之际,观察到对方下颚处的一道红痕,已经在岁月之中,微微增生了。
柳如叙从出现那一刻起,所做出的行为,都让顾晟无法预料。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小半生以来从未和一个人,如此迅捷地拉近了关系。
一切都来的太刻意。想到这里,顾晟能感受到后颈滚烫的目光,便抬起头来,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巧的是少教主正在看他,柳如叙的姿态如同一个孩童,找到了梦寐以求的玩具。当然,顾晟感受到的情绪,远不止这些。
过去平淡的十六年,顾晟都不爱和人交付真心,他的疏离全因大部分人不值得他浪费时间。实际上,他具备看清一个人内心的能力,柳如叙身上所覆盖的气场,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最适宜的词藻唤作悲恸。
顾晟蹙眉,他突然认为自己丧失了看人的能力,这些天他在看人这方面,所犯下的误判,暂且不论。现在紧紧倚靠的他们,明明是初次见面,悲恸一定是所有情绪中,最不合理的答案。
小手下当即龇牙咧嘴,主打一个上级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好在青龙侍把他剑拿走了,就怕他对少教主你不利呢。”
顾晟身边空了,这一次,柳如叙率先选择脱身。
不利已经发生了。顾晟试图从对方的眼神中,找到报复的前兆。很久以后,一辆马车自街道尽头来,直到两人上了马车,想象中的发难也没有到达。
空间不大,他们被迫对坐,顾晟彻底忍不住了,“你到底是在等镖局的人,还是在等我。”
柳如叙本在欣赏风景,微微瞪大眼睛,显然对这个问题很是意外,又像是期待已久了,“两个人我都在等,所以人手不够,因为整座山平坦的出口都有我的手下,倒是没想过你们会结伴出行。”
顾晟道:“你一早就知道我被赶下来了。”
“不,我在赌一个可能性。”柳如叙略微停顿,“因为……你死亡的消息来的太准时了,为何你的死亡是你生辰当日?当年你红极天下的四岁抓阄事件也是这个时候,虽在当时传闻没有说明那是你的生辰,但我做了一个假设,就尝试反推你也许没死。”
“我换一个问法,你信命数吗?”柳如叙见顾晟沉默,又道。
“我是不太信的。”顾晟讲话还给自己留了余地,“不过那个算命先生之前都是算对了的。”
柳如叙没听懂,显然在他的信息网里面,并不涉及少年十六岁必死这件事,还有什么算命先生。顾晟这里说的“之前”自然有关上任倚道掌门之死,乃至高官太子之死。柳如叙不知道顾晟的命劫,却也清楚这些死去的掌门、长老的传言,一边听这些内容,少教主一边点头。
没错,有了这些作为佐证便得以侧面印证算命老人的技术高超,轮到顾晟没死,他本人就觉得怪异。
“顾晟,前任掌门之死的场景,你可有真正见过。”柳如叙说起正事就很礼貌,没了之前取乐顾晟时候的吊儿郎当。
死人和活人最大的鸿沟,是死人如何死去的解释权来自于活人。
顾晟点点头,虽然他四岁就成为了殷段的亲传弟子,但那个时候前任掌门尚未西去,只是退居长老堂,不谙世事。
“他死的和算出的命数很相符?”柳如叙追问。
“我没懂你意思。”顾晟还没意识到其中的奥妙。
柳如叙这一次很认真,“我不信这个世界有命这一说,所谓的‘命’不过是屠杀的借口,又或许暗藏了别的什么意图。你要知道,一个重症在床的七旬老人尚不可被解命,因为一个人病的在严重,也无法确保死亡时间……怎么一位年轻人前一日还好端端的,明日就成了必死无疑。”
顾晟被他思考带偏了,也很快对上自己的想法,“你的意思是,我一开始就没有死的可能性?”
得到顾晟视角的信息后,柳如叙说的很果断,“倚道门前掌门死了以后,门派内应有直接的受益人,前掌门会在自己活着的时候把位置空出来,并且清静无为,殷段没有对他动手的可能性,因为你的师父已经成为受益者了。却还是有人想让前掌门死,如果是有命数之说,这件事就有直接的受益人,明明可以说驾鹤西去,却硬是安了个命数之论……”
柳如叙的意思很简单,为了防止顾晟不够明晰,便举了一个例子:
一个老皇帝,他禅让了位置,还不问朝政,放任新皇帝治理国家。那在老皇帝不干预的情况下,新皇帝其实不会胁迫这个老皇帝,真去动手,新皇帝就会成为被怀疑的第一人选。
底下的人一开始是渴望新皇帝去逆反老皇帝,毕竟老人一天在位,“势”就不会消散,新皇帝动手,底下的“势”就会反噬新皇帝。
但他们也许没有等到新皇帝动手,自己就动了手,老皇帝若是自然死亡,便无法预料他的死亡时间,偏偏是定了命数再死,好一个先斩后奏,先定后杀!新皇帝也许忌惮已久,就默认了一切的发生,只需徒添一个“命数”之学。
这个时候,顾晟满脑子都是殷段那句“如果你没死,就证明天道从始至终没有看你”。
他大彻大悟后,彻底跟不上柳如叙的思维,索性虚心求教,“你是怀疑有人带着宿命论,害死了前任掌门吗?”
柳如叙没有停止的意思,“假设我说的都成立,那你之所以可以活着,就是因为有人利用这一点架住了所有人,那个人就是你的师父。因为承认你身上不具备命数,就相当于承认他们有人在之前所有死人身上动了手脚,因此,你平安无事活了十六年。至于为什么……不暴露出来就是因为你的势已经做好了,所有人需要倚道门有一个这样天才,如果你当场被杀岂不是抹了他们脸面?所以你在十六岁前必须活,至于为什么定十六岁,是因为这是最好的时间点,足以让双方退让。殷段可以保你,其他人认为十六岁的孩子起不了什么风浪。”
要知道这倚道门找来的算命先生,可是算过上一个太子之死的老人,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皇权只是式微,尚未倾覆,利用这种“天意”夺取一个人的命,就会受制于这个逻辑,有概率被利用,再去夺第二个人的命,若是不承认,那之前预谋的死该当何罪。
顾晟有些喘不过气,只是和柳如叙说了一些事情,对方猜测就不绝而至,他回过神来无奈道:“你这有些主观臆断了。”
接下来一句话,令顾晟冷汗直冒,柳如叙又道:“这个世界很多事情合理性低于从众性,就像皇权之于君权神授,你信有神吗?”
“我也不信。”顾晟声音弱了下来。
“当然,这些只是我的猜测,我身为局外人也拿不准,这件事缺少了决定性的信息。”柳如叙话锋一转,回归似笑非笑的姿态,“我还想过第二种可能性。这个话题暂且略过吧……突然想起来了一个更有趣的事情。”
“你说吧。”顾晟也很捧哏,毕竟眼前的少年看问题的角度新奇,明明对方也才十七八岁。再看自己,活在倚道门十几年,安全的环境里根本不必思索这些,柳如叙一句局外人把他自信彻底击垮,他开始自卑了。
“这个啊,有关路风涯。”柳如叙卖了个关子,忍不住笑出声,“他居然选了最偏的道上来,和你做了相同的选择,他舍弃了安全。”
天夷山呈圆形山脉群,倚道门弟子最多的出口也就是正口,其余任何方位都能称为偏道,也是四周势力紊乱的原因。经历了这些天的遭遇,顾晟重新想起那家客栈,他为了掩人耳目走了最偏僻的路,不够偏僻可能会对上巡逻的弟子,绕一部分路,已经没有撞上倚道门弟子的可能性。
所以,那里出现的死人客栈作为温床,必然危险,虽然在杀人后的第七天,他就有了新的感悟,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但柳如叙的言论是全新的参考。
“路风涯他们……是为了逃避倚道门的查验。”顾晟努力回忆了之前的对话,回忆止步于此了,“你突然提这些做什么……”
柳如叙道:“你还不懂吗?你走偏道是害怕其他人发现你还活着的事实,所以你连普通的偏道都不敢走,硬生生饶了最远的路,所以我等了那么多天都没有发现你,也就意识到路风涯和你有了一样的选择,那问题来了……他又在想什么?”
厢外的马夫恰逢其时问道:“少教主,我们现在要回玄渊教还是去别的地方?毕竟你要等的东西已经等到了。”
顾晟颇为不爽,虽然马夫是在指代货物,话听起来却在说他本人也是“东西”中的一个。
“去西南路氏镖局吧。”柳如叙一句话,顾晟脸上的平静挂不住了。
虽然他目睹了路风涯刺杀镖老二、镖老三,不明原因,也总是有这些天的情分在的,忙问:“你到底想到什么了!”
柳如叙解释道:“路风涯很害怕,他特别害怕别人发现他这个时候外出押镖,还带了这样一堆人,证明在总局的人根本没几个。”
顾晟绞尽脑汁想要带偏柳如叙,他反驳:“你又不确定他都带了些什么人,说不定是队伍太弱势了,才需要总镖头暂时顶替位置,强的都还在总局也说不定。”
“他不是那种人,应该很清楚越贵重的东西,押送的队伍越该精炼才对,路风涯在押镖这个行当太出名了,他的性格所有人都清楚,太在乎名声。”柳如叙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甚至没有波动可言。
少教主手里有一个绝佳的前提条件,也就是知道毒发前后的一切,这些是顾晟的盲点。所以,顾晟放弃了。
他只能等待玄渊教玩一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招法,把路风涯的家底蚕食殆尽,他突然很不忍,“如果真和你说的一样,说不定,他已经把东西挪走了。”
“如果真是如此,他就不用运送这次的货物了,他来淌这浑水,说白了就是舍不得那副祖上三代的牌匾,渴望事成之后能得到安全,继续回到自己的老窝。”
在江湖里暴露自己的性格也是危险的事情,路风涯这些心思顾晟一路上没有发觉,竟然因为名声太盛,思路就被敌人轻易破解。还有柳如叙,顾晟终于明白这个武功极度弱势的少年,是如何稳居高位了。
他想要对柳如叙冷漠,可关系的转折,就发生在当夜,一行人停靠在新的城镇,混着车辙最后铮鸣消散,一个声音在黑暗中落了,“告诉我,你现在……是不是很想回倚道门。”
随这个问题的抛出,他更加难以平静。
柳如叙你不要再恐吓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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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捌·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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