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柱黄瓦之上尚且灰蒙,青石板路上忽地远远出现一暗紫袍服的匆忙身影,守夜的小太监眼神好,隔着一层薄雾,老远就认出来人,登时哈欠堵在喉咙,吓得一哆嗦,忙迎上前:
“王公公,您老怎么大清早就过来了?陛下这还没起呢。”
御前大太监王德顺鲜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累的恨不能将手中浮尘作拐,他嫌这小太监看不懂脸色,一摆手挥退,自己匀了口气,弓着身子进了内殿。
承乾帝这些年精力越发不如从前,分明刚过而立,却身体疲乏,耳目发昏,夜里更是难以入眠,太医把过脉也只说是过度操劳所致。承乾帝虽然面上不显,但其实心里也这么觉得。
从前还是皇子时,只担心哪个兄弟上了位,能不能容下自己,现在终于不必担惊受怕了,却有更多烦心事等着,能为他分忧的近臣却寥寥无几。
他睡在偌大的内殿,手握至高无上的权柄,却处处受制于人。
承乾帝的梦像脆弱的蛛丝,循着某根吊着的线,他不知怎得忽然想起了从前。
帷帐外,王德顺急得满头是汗,又不敢大声,小心翼翼唤了几声,帐内才传出细微的被褥摩擦声。
他跪着,头磕在冰凉地面,那句‘奴才该死’还没出口,就听帐内人有些飘忽的声音:“……汀雁,是阿陟回来了吗?”
周汀雁,是当今皇后的闺名。自打陛下登基,周氏弄权,对皇后便渐渐冷了下来,后来又出了那件秘事……帝后不和,已经是朝堂民间皆知,谁会知道往日少年少女青梅竹马的情愫,即便知道,谁又敢在陛下面前提起。
王德顺心中长叹,头却埋的更深。
幸而,承乾帝似乎只是睡糊涂了,轻飘飘揭过那茬,揉着眉心,问:“何事?”
“回陛下,钟伏回来了。”
承乾帝眼中的不耐,在听到那两字的瞬间转为狂喜:“快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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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伏潦草梳洗一番,换下那身满是血污的外衣,湿着头发进了御书房。
甫一进门,就是一大拜。
“陛下,臣有罪!”他一张泯然众人的脸微微抬起,唇色青白,“臣迟了一步,赶到幽州之时,图纸所绘矿脉已被人开采殆尽,其中赤铁矿主脉两条,支脉十数,最大的金矿也早已采空。”
承乾帝不悦:“此事白克狄早已上报,朕只想知道那些金子去了何处?能不能拿回来?”
钟伏抖了一下,似是在迟疑,良久,终是道:“……残留的车痕,断在了赤岭之后。”
承乾帝眼神瞬间阴沉。
他登基后,残存的几个兄弟皆被分封各地。
赤岭之后……那可是平王的封地!
承乾帝心中怒火冲天,抓起砚台狠狠掷去:“素日装着一副与世无争的龟缩之相,朕倒是小瞧了他!”
“王德顺,传朕旨意,令平王携妻子家眷速速入京,不得延误,如遇抗阻,就地诛杀!”
钟伏眼观鼻鼻观心,见大太监颤巍巍出了门,又等了会儿,见承乾帝怒火未消,适时呈上一份密报,也是他本来的任务。
“……此乃臣督查十三州府,排查出的贪官污吏名册,证据已附其后,”似是怕皇帝疑心,他忙膝行几步,倾身道:“皆为臣率麾下一一查证汇总,未敢经他人之手,不会有错。”
承乾帝自是信任这个由他一手提拔的臣子,寒门出身,无族无后,孑然一身,最适合作一把听他差遣的刀。他翻看册子,一眼扫过,不少眼熟的大姓。
“递交刑部,该审该杀,依律处置。”
“是。”
见钟伏仍跪着,面露踟蹰,承乾帝冷道:“还有何事?”
钟伏迟疑道:“倒也不是大事……臣回程途径青州,不少地方鼠患横行,有个别城县滋生了疫病……”
“青州潮热,疫病本就多发,让青州刺史依照惯例处理。”
钟伏这才如释重负:“青州刺史见了臣,如见陛下,惶恐恭敬,以此事询问臣该当如何,彼时事态紧急,臣便斗胆揣摩圣意,说了句‘依例行事’。可一路上心中总有不安,如今得了陛下口谕,这才能勉强安心,好在没办糊涂事。”
承乾帝见他面上后怕不似作假,心中更加满意,好笑摇头,也并不作责罚,只让他以后慎言慎行。
又提点了句:“战事将至,不要青州之事不要走漏消息,引起恐慌。”
钟伏忙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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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伏前脚才走,后脚吏部尚书也在外面候着。
两人侧肩而过,谁也没看谁。
吏部尚书双目直视前方,一言不发,直到小太监通传才一板一眼进了御书房。
“陛下,这是吏部新拟定的新科进士任调文书,请陛下过目。”
承乾帝心里盘算着失踪的金矿和那批即将查抄的赃款,接过秉笔太监呈上的名录时还有些心不在焉,随手翻了翻。
谁知,第一页就让他目光微凝。
照例,首页为三甲名,后缀官位品级,因此极为显眼。
承乾帝掠过前面二人,视线聚焦于最后,面沉如水:“朕钦点的状元竟还不如一个探花郎……程桓,这尚书的位置你是坐的太舒坦了!”
吏部尚书左右为难:“这是、这是长公主的意思,臣也劝过,可……”
他不提昭阳还好,承乾帝本就因她在琼林宴上忤逆圣意而气恼,又听她越过自己干预官吏选调,插手朝政,一时间怒极反笑。
待早朝结束,程桓出了宫门,轿子从官道忽地一拐,再回来时,便只剩空轿去了公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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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愈面色凝重,慧心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催他跟上。
京城临近郊外有一处茶肆,是供行人歇脚的地方,支着草棚,摆了四五张桌椅,再挂上风吹日晒而泛白的招牌。
京郊出游的达官贵人们从不落脚,零零散散坐着的都是做苦力的底层人。
茶水也便宜,一文钱能喝到饱。宋愈端起豁口的茶碗啜了口,寡淡泛苦,勉强提神解渴。
僧袍惹眼,慧心换了身普通布衣,可空荡荡的脑袋还是格外醒目,不过这里零星几个人都不曾在意他们。
宋愈环视四周,问:“你带我来,为了见谁?”
慧心惊奇:“你怎么知道有人要见你?”
宋愈很想翻个白眼:“这段时间你被收买,给我牵线搭桥的人还少吗?”
他又喝了口茶水,温茶湿润了眉眼,似是无意道:“这次又是他?”
慧心面上一派清心寡欲,实则暗地里是个贪财的酒肉和尚,接着诵经祈福的名头约了不少人同他见面,借此敛财,其中不乏京中高官,那人盯着自己许久,不知是惋惜还是放松地长叹一口气,旋即离开。
是个怪人。
除了他,就属那个叫宋闵的男人来的最频繁,每次见了面也不说话,用那张异常俊美的脸期期艾艾盯着他看,看的宋愈不禁别开眼。后来接触频繁,宋愈忍不住劝他莫花钱财浪费在这种事上,那人笑说自己夫家有钱愿意为自己花。
什么夫家,满嘴胡话。宋愈视线偏移,他知道这人在暗示什么,可他不喜男子,不过是多费口舌罢了。
这次,宋愈以为还是他,不曾想慧心摇了摇头:“是一个与你关系匪浅之人。”
京城里,与他纠缠不清的除了持之以恒来他这里点卯的宋闵,宋愈一时间竟找不出其他来。慧心闻言有些意味深长道:“若算起来,你们之间的纠葛可要深过那位名不正言不顺的童养夫。”
“廖大人,您总算到了。”他突然回头,下半身不动如山,朝来人拱了拱手。
宋愈看去,一人身穿灰白袍服,挽起的袖子边缘有显眼的毛刺,这种衣裳多为京中小吏所穿,可这人长相斯文俊朗,虽疲惫消瘦,却气质斐然,更像是个端坐书堂的读书人。
廖琨止步于三尺外,定定盯着宋愈,半晌,忽然说了句似是而非的话:“从前未设身处地,只觉鲜花着锦,如今置身其中才觉察到你当年不易之三四。”
不等宋愈问清楚,廖琨摸了把脸,让自己看起来清醒些,道出此行来意:“官员任调的文书已经定下,我暗中托人确认过,并无更改。”他目光复杂:“今后,那些腌臜事与你再无干系。无恙,成事在人,你此世定会平安……”
他还要再说什么,一旁充当哑巴的慧心却竖手念了句佛号:“廖大人,既然宋施主已经忘却前尘,何必旧事重提。”
“无恙,你切记万不可去往青——”
“廖施主!”慧心厉喝,“宫里召您进宫的公公们快到了,时机不待人。”
廖琨回头看向官道,不远处果然有一支宫中车辇,可他没顺慧心的话离开,反而下定决心似的,重新直视宋愈眼睛,一股脑将自己要说的尽数倾倒:“不要去青州!不要相信齐王!更不要信齐王世子,他会——”
“扰了小廖大人交谈雅兴,”小黄门恭维笑着,开口却是不容拒绝的催促:“陛下传您入御书房问话,莫要误了时辰。快请吧。”
慧心难得收了那副笑脸,肃了神色,在廖琨不甘的目光中,强硬地将宋愈半推半裹着带离茶摊。
走远了,宋愈突然道:“这位仁兄讲话很有意思。”
慧心有些心不在焉:“哦?有吗?”
宋愈轻轻摩挲两指:“像在交代遗言。”
慧心脚下骤然顿住。
宋愈却自顾自向前,步伐一如既往从容:“不为我说说他的事吗?”
“……他叫廖琨,现任布政司粮草处主簿。”慧心小跑赶上,谨慎观他神色,却瞧不出异样,“他父亲是当朝太傅。”
太傅之子,却去小衙门当了个小小的主簿,好比有万贯家财,却执着啃草根,更遑论,天子脚下,五品以下都算芝麻官,更别提这从九品。此人不是脑子有病,就是另有所图。
似是察觉宋愈的想法,慧心道:“是这人几月前自己求来的。在京城权贵圈子里掀起不小波澜,不少人都觉得廖琨疯了……”他突然话锋一转:“可如今,他却立下了大功劳。”
宋愈想到那群毕恭毕敬的宫人,知晓这必定是天大的功劳,可惜自己困于长公主府与刑部两点之间,鲜少出门,不曾听闻半点,可他又实在想不到负责粮食的主簿能在哪里做文章。
慧心没卖关子,直截了当道:“……今年春耕的种子被人泡了药,发现异样的就是廖琨。”
宋愈悚然一惊。
大梁以农耕为主,北方一年一种,耕种收获季节性极强,坏种流到农家,春天耕种下去,到了夏秋之交却收不出来谷粒,届时佃农交不上租,佃户缴不满税,朝廷这时候又在打仗,官仓里的粮草绝对没办法同时应付饥肠辘辘的百姓和前线急需供给的军队!
慧心说起这事也犹然后怕:“……这廖琨像是能预见未来似的,那春种早已检查封存,他却非得坚持打开再验一次,也幸好看了,不然分散运输到各地,即便发现有问题,也来不及了。”
他话音一转,将话题转到了宋愈身上:“这位廖主簿与你有过几面之缘,曾一道泛舟同游,不过……既然忘了干净,就权当不认识好了。”
“至于他胡言乱语的青州、齐王,本就与你无关,不必放在心上。”
他意有所指:“成事在人,可既定的命如何能更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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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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