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准无礼!”
温璞龇牙,连连拍开几只臭手。
她瞪圆双眼,一时不知所措,但人天生的兽性驱使她反抗。又因少年们靠拢的举动,腾出位置,流露出了些许端倪,使得她窥探一角空白,清楚刚才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
小小毡毯上,破碎娃娃蜷缩一团,被揍得面目全非,好不可怜。
“你们干嘛欺负人?”
温璞不服气,这么多,竟然人以大欺小、恃强凌弱、以多胜少,不公平!太欺负人了。
“关你什么事。”
“就关我事!”
横眉怒怼,她生出勇气,也不知哪来的自信,小腿一撒,从门口直往里冲,坚定挡在那小娃娃身前。“不许欺负人!”她抬头,扬了扬下巴。
几名少年穿戴精致,多半不是普通牧民人家,但温璞也不怂,遇强则更强,暗自宽慰,自己背后又不是没有靠山。
“小心我告诉渥都干。”
她狐假虎威。
这招似乎有效,唬得少年面面相觑。
但为首一人语气怪异,嘎嘎笑道:“你是哪家的,胆敢冒犯渥都干的威望?”
温璞没料到这几人非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重重推搡了她两下。
犹豫中,她没稳住,直直摔趴在那小娃娃身上。手脚一乱动,几次不留神,压到伤口,粘得黏糊糊的血,她都替小娃娃疼。
温璞过意不去,本想见义勇为,谁知成了锦上添花。
鲁莽,真鲁莽,现在好了吧,一个变两个,她也得一齐挨揍。
怎么办?
错都错了,还是勇敢下去吧。
“无知小儿!”
温璞拂去尘土,睥睨众人,冷冷端出傲慢态度,颐指气使,“放肆,我可是渥都干的贵客。”
以攻为守,她走至少年面前,挑眉道:“北侉子,你又是谁家的?家长叫什么?部落大人、邑落小帅都不敢对我无礼,你敢动我一个手指头试试?”
先前藏拙,鲜卑语讲得磕磕绊绊,但气冲脑门,顾不得太多,除了“北侉子”这句俚语是洛下音,其余皆用标准的鲜卑语讲述,还顺嘴,口齿发音带出了宇文部的特色。
她年纪虽小,但常年浸泡在“老人堆”里,往来无白丁,多是大贤、宗师、上佐、名士、世家子之流。一旦显摆起来,气势不输人,颇有几分威严。
几名少年发憷,心底泛起犹豫。
“你,你吼什么吼!”
温璞瞧他们神色松动,再添一把火,“你们要不信,就随我去见渥都干。请渥都干评评理,辩辩到底谁最嚣张不仁?”反正她是要回去的,多抓几人陪她“同归于尽”也好。
索性拉大旗作虎皮。
她一抓一个准,左手扯一人,右手又拉一位。
正笑嘻嘻往外走时,被她甩掉的牟羽及时赶来了。
两人不发一言,仅以手势“请”她回去。
为首的少年终于信了。
想起近日来听到的传闻:渥都干的大帐内藏有一人,不是男人,是女人子,似乎特别关照,大抵要收作弟子传授秘术……
温璞确实不是男人,除此以外,全是虚假造谣。
回到那座帐篷后,她被罚跪两个时辰,饿得双眼冒金星,整整昏睡一整天才恢复元气。
深夜醒来,床榻边坐着宝见,她猛然一瞧,险些将自己吓出病来。
“很奇怪吧。怎么倒霉事一桩接一桩?”宝见含笑,目光柔情万种,唯独声音冷淡,“倘若是从前,我们还有所顾忌。至于现在,没了暗盾,你也不过一寻常女儿家。”
“什么……盾?”
温璞不太理解。
宝见笑笑,“很多事情,三言两语讲不清楚,我也没有义务向你解释。”
“那你能解释什么?”温璞直言不讳:“你们好心肠,怎么不亲自造访,入我温氏门庭授学,反而将我掳来?目的何在?”
除了耀祖喝不够痛快了,会专程来打骂她一顿解气。其余时候,她过得还算安稳,用具一应俱全,无不讲究。哪有强盗会做亏本买卖?她又不傻,恐怕对方图谋,不止于金银珠宝等身外之物。
但没人会告诉她。
“你有用。”
这就是唯一的答案了。
“局势复杂,他们没那么快找到你。我们有足够的准备,让你学完该学会的一切。”宝见强行喂她吃下一口乳酪,眉角微扬,“你很聪慧。何必藏拙呢?”
温璞愕然
宝见从容微笑,“据我所知,你涉猎极广。镝奴语、鲜卑语、羯语、氐语、梵语……胡族各方语言,对你来讲,早已游刃有余。所谓万变不离其宗,现在,你又怎么会学得那么磕磕绊绊?”
温璞沮丧,发现自己多么幼稚,以为能瞒过聪明人。
很快又发现,她的裙刀、犀角匕首不见了。
原来,先前不是不知情,只是没有搜出来罢了。既然她阳奉阴违,他们自然要敲打敲打。
如今身边仅剩一枚玉觽。
数月前,公孙阿翁有意撮合她与檀湛,没曾想刚过完七十大寿,便突然猝死。而后,白狼城破,棺椁都迟迟无法下葬。
公卿化作冢中枯骨,谈何家族兴旺事?
“芄兰之支,童子佩觽。虽则佩觽,能不我知。”
她记得那些天里,祖父应酬频繁,偶尔趁晌午辰光来抓她功课。背诵大赋,解读奥义,教导她温故知新。
有一日,临摹字画,忽然提及这篇启蒙诗作。祖父考她“觽”字何解,又蘸了墨汁,把笔递给她,忍不住再次批评,“你呀你,练来练去,依旧没有多大进步,笔迹不是太潦草,就是过于板正。不用心,何时才能领悟刚柔互济之道?”
她没心没肺,哼唧唧道:“字嘛,你识得,我识得,能看得过去就行。天底下,百姓多数不识字,不也吃好喝好,能活多久便活多久。”
祖父笑骂:“天下人多庸庸碌碌之辈,难道不该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可她舌灿莲花,运笔写下一个“庸”字,“庸庸未必不佳,中庸之道,‘庸’为何解?大父难道忘了‘庸常之中,微芒不朽’之句?”她嘴硬,不承认自己字丑,囔囔道:“说不准别人见了,还惊叹阿鷟墨宝不凡呢。”
“贫嘴。”
其实祖父对待晚辈颇为严厉,曾经感慨他们这些高门遭遇打击,九王之乱,五胡入华,使得族中才俊或流散四方,或英年早逝,世代积累,不过比寻常百姓家多得几日苟延残喘。如若没有年轻子弟支撑门楣,迟早没落无名,沦为次等庶族。
但对她,期望不过平安顺遂、长乐未央而已。
当然,该严格还是得严格。时常突击考查功课。答不出色,罚以誊抄,可答得令他老人家满意,也不见得会有奖励。
祖父,以及商山一众师尊,皆是语重心长,谆谆教诲。
哪有宝见这样,养猪似的,好等她肥硕些来上一刀?
授人以渔,不该是为那人着想,才倾囊相授的嘛?
一想起祖父他们,温璞眼泪就啪啪直掉。
雾霭如墨,雨夜深沉。
天边孤星璀璨,似噬魂夺魄一般,温璞痴痴眺望远方,听乌鸦嘎嘎乱叫,脚步一缓,忽然猛拍脑门,终于记起自己遗忘了的那个小娃娃。
她急急打听小娃娃是否安好。
两名牟羽对视,彼此交换神色,才淡淡吐出一句,“不知。”
温璞也不指望她们,转身返回宝见帐篷,开宗明义,想亲眼确认也好放心。
“仅仅一面之缘,又不沾亲带故,顾好你自己就行。”
“我偏不。”
“有时候你确实很倔。”宝见莞尔一笑,声音却冷清,“给我一个理由。”
温璞忍住龇牙咧嘴的冲动,回答道:“都被人欺负,物伤其类罢了。”
从前,她不是不能推己及人,但经历过生死,才真正可以感同身受。她怜惜自己,也怜悯他人。
“还望宽宥,让我瞧瞧那小娃娃用晚膳没有。”肚子应景,咕咕几声。温璞吃过亏受过苦,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低下了头,“看在我勤学不辍的份上,赐予一点奖励。”
她确实更勤奋了,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掌握一门新学的语言,并融会贯通,辨音识字,书写起来,倒也逐渐有模有样。这令宝见十分满意,唯有耀祖,受刺激似的,泼了她一桶凉水,外加拳打脚踢。
小娃娃也是被人欺负惨了。
她只被一只疯狗咬。好歹宝见多有维护之意。
那孩子却被一群人揍。一个人孤零零躺在堆满杂物的小帐篷内。碗里的食物不知放置多久,散发一股馊臭味。
“你多大?”
温璞想扶又不敢动,小娃娃鼻青脸肿,光溜溜的脑袋上好几处伤疤。她方一触碰,小娃娃突然瑟缩,左手手掌垮垮垂落,右腿也很不自然地弯曲着。
她见其面色潮红异常,往额头一探,“好烫!”果然是发起了高烧。
“难受吗?”
小娃娃紧闭双眼,一副颓然模样。
“你等我。”
温璞寻了块毛毯,盖在他身上。又跑去见宝见,希望能请动巫医,或者得些草药治病。宝见却笑吟吟说着无情话,“不知足的孩子,你可别得寸进尺呀,探病怎么又变作看病?”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温璞试图说服对方。
宝见不以为然,“我是草原的渥都干,不是沙门的比丘尼。”
“你是草原的大巫,不该慈悲为怀?以天为法,以德为行,以道为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既如此,我又怎能有失偏颇,强行干涉他人命数?”
“不帮就不帮。”
温璞气恼,无欲纠结。
除了言谈举止,雅声正音,宝见还才识不俗,口才善辩。如此人物,是谁教出来的?总不至于是耀祖吧。宇文部也不像祖父说的那样——不慕华仪,始终以射猎为业,仅重视畜牧迁徙,对中原仪章毫无虚心求教之意。
温璞无暇细思,当下最要紧的是找人帮忙。
可没有渥都干允许,牟羽们都不加理会。
那么小的娃娃,多脆弱啊,若是不及时得到医治,日后会不会留下病根?
她今年九岁。小娃娃多大呢?四岁、五岁、六岁?她不清楚,小娃娃的家人应该清楚吧。出了什么事?独留娃娃一人。得多害怕,多无助呀。生病了连口水也没有。
温璞替小娃娃委屈。
泪水在眼眶打转,鼻子酸酸的,又想哭了。
好像在她被射成刺猬之后,她越来越爱哭泣。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
坚强,坚强些吧。
可刺猬有刺,她有什么呢?
“咿?”
温璞福至心灵,蓦然从乱飞思绪中,捕捉到了某桩悠悠往事。
她赶紧冲到柜子边,在旧衣服堆里翻出三只小葫芦。
“皇天后土保佑。”
幸亏还在。
求收藏。[爆哭]旅游回来,好累,啥都不想动。走路脚底长泡,半条命没有了。好热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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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狐假虎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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