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娃娃恢复得很好。
温璞美极了。
开心自己真厉害，能把病秧子养得脸颊肉嘟嘟，成了一枚水润的玉。
她继续狐假虎威，有她护着，没人再敢吃饱了没事跑来欺负小娃娃。但她也忙，在宝见愈来愈严格的督促下，日日劳累至三更半夜。
宝见要求她牢记几幅——营造图。
一笔一划，内外结构精致细剖，从流畅线条中可窥见，测量者对地形、距离……识别能力极其精准。
温璞知道这些图纸是机密。
民间不允许私藏，普通舆图都不能随意贩卖，更何况脉络更为清晰的勘测杰作？
而从营造图，又引申许多。
比如某些器物，以前从未见过听过。或者不同词汇可以同指一物，而这类词语，要么组合新奇，要么完全陌生。死记硬背，能勉强记住，但缺乏实践经验，实在难以真正做到理解。温璞努力了，上进了，也很吃力，越学越犯困。
她以前淘气，偶然翻出什么还没来得及细瞧，就被祖父抓住狠狠责罚一顿，自此不准她出入静堂胡闹。后来明白怎么回事，甚是可惜没有掌握这份有价值的知识。
“有用”两字，足以牵动温璞的好奇心，使她念念不忘。现在机会难逢，有人主动将某处舆图双手奉上，她没有道理拒之门外。
温璞学起来，自然是勤奋刻苦的，但耐不住信息量庞大，逐渐使人疲倦，甚至生出一二懈怠之情。哦，对了，“信息量”三个字也是从宝见嘴里学到的，被温璞摸索出了用法。
这边，宝见还在讲解什么。那边，温璞快要崩溃。
刚开始以为对方要把她培养成将作监，现在明白了，是往通晓众物的路上引啊。地形、交通、筑城、军制、战术、兵器……舆图舆图，哪来那么多知识体系？
“记住没？”
“记住了。”
温璞微笑，认真回复。
宝见不置一词，允许她起身告退。
案上有温璞的笔记，执笔落字，墨酣力足，分辨得出她很用功，没有敷衍。
宝见却沉默了。
霜凋夏绿太匆匆，光初十二年——神嘉八年，九年就你！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故人？
如今若干故人又有所图谋，推动天下风云徘徊，搅弄吉凶未卜。从一开始就设下层层圈套，而散愁的守护也在意料之中。没有散愁，温璞能死多少回啊。
到底是他们对不住她。
但也别怪他们，要怪只能怪她身上的血脉。
怪她得天独厚，获得“神”赐予的祝福。
毡房外，脚步声稀疏远去。
宝见清楚，她又乐呵呵去瞧那个小娃娃了。
一进门，温璞就瞧见小娃娃慌忙闭眼，侧缩角落里。
自己做了什么过分事？长得也不凶神恶煞啊？怎么好多天过去，小娃娃死活不肯睁眼，似乎不敢正儿八经地瞅瞅她。她疑惑，又受伤，大好心情碎了一地，故意躺在身边，闭目养神不语。
不一会，耳畔传来轻微动静。
温璞突袭，挠起小娃娃的痒痒。
小娃娃忍不住笑出声，双眸如弯月，泄了一池的潋滟光辉。
“呀，你的眼睛真好看。”
温璞惊讶，不给小娃娃机会，小心翼翼撩开柔嫩的眼帘，静静欢喜天地造物主所赐予的艳色。
那是不需要借助阳光细细分辨的红，如同暗夜里的篝火，灼灼燃烧，朱瑾花般美丽。眸光浮起落日熔金的辉，幽幽沉淀出一点朱砂血。
此刻，变幻深邃的神色。
温璞艳羡不已，“好美的一双眼，像红宝石。”她捧脸，忍不住夸了又赞，“亮晶晶，璀璨夺目，你是舍不得被我发现嘛？”语气带出几分哀怨，“瞅瞅又不会少块肉，难不成怕我小气，想夺了去？”
小娃娃害羞，脸色又瞬间煞白。
温璞一味哄着，“别怕，和你说笑呢。”
她给了小娃娃一个大大的拥抱，“好啦好啦，姊姊不和你一般见识，姊姊最喜欢你啦~”
小娃娃不自在地挣扎，柔柔力道，手脚乱动更像是在撒娇。温璞可不是娇滴滴的贵女，有的是力气和手段，抱得更紧不说，还亲吻几嘴。太可爱了，她好喜欢，又轻轻吻了额头和眼睛。
“给姊姊当妹妹吧。”
温璞不给拒绝的余地，勾起小娃娃的手，拇指一按，像是缔结神圣不可动摇的契约。
“以后我罩着你。”她挺起胸脯，豪言壮志道。
不是没打听过小娃娃的来历，宝见只说“被遗弃的可怜人”，温璞由此浮想联翩，猜测小娃娃的家人不是死光了就是跑丢了，左右不是个好的。她怜贫惜弱，不禁多了一丝同情。同情在这片茫茫草原，皆是孤苦无依之人。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小娃娃摇头。
“几岁啦？”
小娃娃伸直了一只小肉手。
“五岁？”
小娃娃点点头。
……
等吃完饭，温璞也没问出太多。
几日后，终于提议道：“那姊姊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小娃娃懵懂望向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她也就很不客气地挠开手掌心，慢悠悠写下一个字。
“朝。”温璞乐呵呵道：“没人告诉我你叫什么，那我只好自己重取一个，叫作‘朝’，以后唤你‘阿朝’，好不好？”
片晌，迟迟不闻回音。她有些沮丧，追问：“不喜欢嘛？”
见小娃娃沉默，二十弹指过去了，正准备泄气时，才有声音弱弱问道：“为什么要叫这个字？”
温璞激动得想流泪，小娃娃终于主动和她说话了。“啦啦~”这个妹妹，她认定了，回家就让祖父往族谱里添下名。
“因为‘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雝雝喈喈。’知道意思不？”温璞摇头晃脑，得意一笑，“意为‘吉光瑞羽，青阳华丽’。阿朝的瞳眸好像一束火焰，有朝霞的璀璨，朝阳的炽烈，希望你眉目开朗，未来光明。怎么样，我思来念去，觉得这名字最好不过啦。”
“喜欢不？”
温璞眨眨眼，小嘴微鼓，含着小小的期盼。
小娃娃被瞧得难为情，转头才轻轻“嗯”了一下。
无所谓，叫什么都好。“灾星”“小孽种”“鬼火眼”……听习惯了，不奢求好话。可还是好喜欢啊，心底投入一颗小石子，激起酥麻麻的快乐。她取的名字，是“朝”，是太阳的意思。她从来没有厌恶自己，会冲自己微笑，会问好，喂药，盖被子……她说，是太阳，不是灾星。
太阳多温暖啊，她也很温暖。
怀抱温暖，声音温柔，世上有人会这样的好。
阿朝喜欢新名字。
这点，温璞感觉得出来。
以前搂搂抱抱，亲亲摸摸，阿朝还有点小抗拒，现在好似一只雏鸟，会主动张嘴，乖乖等她投喂。温璞很欣慰，开始喜滋滋幻想，往后给阿朝梳头发，扎辫子的美好日子。
直到某日她努力缝改一顶戆帽。
宝见问她做什么。
她说：“绣两朵小红花呀。皂黑色不好看，戴上显得灰扑扑的。”
“花里胡哨。”
“没关系呀。”她笑出两个小虎牙，串好几颗小珍珠，越瞧越满意，“女娃娃亮晶晶的，多合适呀。”
“谁告诉你他是女孩子。”
“？”
温璞懵懂，耳朵应该有点听错，愣愣请对方再讲一遍。
宝见兰花指微翘，半掩朱唇，“那是个男娃娃，小阿鷟，你抱他睡了那么久，没有发现端倪呀？”
天塌了。
温璞受惊，十指爪牙似的撑开，指尖半捂半挠自己脑袋。高高挑起的眉毛下面，是一双瞪圆了的眼珠子。
天塌了。
她没有妹妹了。
温璞喜欢抱人，身边人又好像比她成熟稳重，说她是只熊，还是没断奶的那种。他们不是教导她成长为娴雅淑女，就是不喜肢体相拥太过亲密，或要求她举止有礼，或批评她行为幼稚，最爱拿“男女三岁不同席”这一套来规训她庄重得体些。
而太原温氏不是没有同龄女孩，但不知为何都对她敬而远之。
可能她辈分高吧。“姑姑”“姨母”……不知情的，还以为她三十而立、四十不惑……
难得有个小人儿，烧糊涂时任由她抱，病好后娇娇弱弱，半从半就被她摸摸。她都“吧唧”好几口咯，除了嘴巴，其余眼睛、额头、脸颊，哪里会放过。
温璞很沮丧。
反省自己的愚蠢。
五岁的小娃娃，天然处于雌雄莫辨的时候，就算仔细分辨，也未必弄得清楚。她给阿朝擦汗，只擦了胸膛双臂，又没扒人裤子的特殊癖好。
况且，她问不到别人。宝见懒得多言。牟羽们应该得了命令，不太搭理她。耀祖没打骂便不错了。宇文部更没有闲人，敢随意靠近神圣渥都干的居处。
被隔绝在这一方“孤岛”上，她能问谁？
小娃娃阿朝嘛？
对了！她明明白白嘴里叫喊“姊姊妹妹”时，用的是韶音雅言，而不是鲜卑语啊。
“噢~苍天呐~”温璞犯错误了。
她脚步沉重，再次踏入那座小毡房时，眼神落寞，拉跨着脸却不自知。
阿朝敏感，目光一暗，手指头搅个不停。
他害怕，是不是自己做错什么？
姊姊教他识字，学中原人的文字，他一个人偷偷练习好久，想给姊姊一个惊喜。他会背那首诗啦，因为他叫“阿朝”，姊姊给他好听名字的来源。
他以为和往常一样，会笑呵呵跑来。
姊姊说还好有他解闷。他也开心，有姐姐作伴。
病愈之后，好像浑身充满了力量。
难道姊姊被他染了病？
他真是灾星？
姊姊会不会不喜欢他了？
阿朝忐忑，“姊姊，不开心？”
可以冒个泡不，单机打字心很累[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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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妹妹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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