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数月返回妙应寺，寺内景象与过去相比，已大有不同。
殿宇两旁草木枯萎，银杏遍地，一派萧瑟之意，教使穿过被风卷起的黄叶，带领教众走在前方，乐绮眠一路都未开口，直到教使停在观音殿前。
“教首在殿内等您，”教使说，“我会说服乐将军与肃王的护卫，您可放心。”
乐绮眠道：“不必劳烦你，我会和两人说，你先退下，我现在进殿。”
教使识趣退下，带走殿外一干教众。乐绮眠这才迈入观音殿，越过门槛，便听到一段清越的琴鸣。
解玄说：“公主。”
黯淡的日光下，那把属于皇后的旧琴赫然摆在解玄面前。他指腹拨动，《聂政刺韩王》的琴声流淌在黑暗中，像来自旧日的梦魇，让人不寒而栗。
乐绮眠抽出玉钩，一剑按在琴弦上：“这把琴，不属于你，这首曲子，不该由你来谈。”
琴声被打断，旧琴发出刺耳尖鸣，解玄的指节琴弦击中，留下道红痕。他不以为意，笑笑松开手，点燃面前的烛台，但刚抬头，面上的笑迅速退去。
“公主的脸色，”解玄道，“比一月前好了许多。”
“不错，还要多亏师父，”乐绮眠说，“身上竟留有羲和，又恰好让肃王服下。”
解玄按紧了琴弦，那道琴痕渐渐渗出血色。乐绮眠以剑身拍开他的手，但将旧琴夺回时，解玄五指扣住琴弦，冷冷道：“不想这把琴毁在你我手中，松手。”
乐绮眠说：“如今乐家军不成气候，恐难助你拿下奉京，将摄政公主的位子给我，不像你的作风。我很好奇，你到底想要什么？”
解玄道：“难道解某现在做的每件事，公主都会以最险恶的目的揣度？”
乐绮眠不答。
解玄血流得更快，如同感受不到伤口，更紧地握牢旧琴：“数年前，北苍大皇子战死岑州，二皇子傅昭仓促接任，天狩帝对其一直不甚满意。如果公主留心北苍的军务安排，当能看出，比起傅昭，天狩帝更器重肃王。”
乐绮眠说：“你想说什么？”
解玄道：“解某想说，肃王北上，若侥幸击败太子取而代之，对公主而言，威胁将远胜太子。”
他双眸如两团火焰，将整个人焚烧得灼灼耀目。乐绮眠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这也是傅厌辞求亲时，她没有应下的原因。
傅厌辞可以拒绝萧家与他联姻的提议，因为他是君，萧蟠是臣。但违逆天狩帝，面临的是数年隐忍前功尽弃。
“我愿意将一切赠予公主，助公主平定西北乱局，夺取奉京，只要公主忘却过往，”解玄笑着说，“永远留在解某身边。”
何其疯狂的条件，但乐绮眠没有展露丝毫喜色，松开旧琴，退回原地。
解玄道：“公主何意？”
乐绮眠说：“我的答案，六年前已经给过你。”
用大火烧毁妙应寺时，她就没想过回头，可解玄好似听不懂她的话，絮絮道：“即使公主选择了肃王，你我还是师徒，解某准备了一件礼物，若公主日后嫁与肃王，可保公主不受欺辱。公主再恨我，至少收下这份礼物，也算保全昔日师徒之情，了却解某投毒之罪。”
乐绮眠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和乐斯年分开前，她让乐家军暗里包围妙应寺，寺外尚无回应，她说：“当然，如果你给得起。”
解玄道：“公主还记得，白马河一战里，乐家军曾被鬼鹫人袭击？公主觉得，这支军队现在何处？”
白马河一战里，乐家军曾被鬼鹫士兵引入陷阱，遭遇闻师僖伏击。后来得知，这次袭击出自解玄授意，但士兵的身份、现去了何处，乐绮眠并不清楚。
乐绮眠调转剑锋，直指解玄：“是你让太子将他召回燕陵？”
烛光照出乐绮眠的眼波，当她不笑时，眸底的慵懒消失，渗出的冷意令人心惊。
解玄浑不在意，心满意足：“肃王定要将你从解某身边抢去，解某只得出此下策。想杀他的人难以计数，解某只是送出一封信，太子便点头应许。他当年放纵闻家屠杀教徒，若非解某事后施救，这些人早已葬身铁蹄之下。他们想杀肃王，也与解某无关。”
那支鬼鹫军队果然是日月教教徒，可他们特征显著，如何能混入北苍？
乐绮眠快步走向殿外，可寺门从外封锁，解玄道：“三月的婚典前，公主向解某索要肃王的尸身作为礼物，解某现在便将它赠与公主，可好？”
疯子。
乐绮眠头也不回，吹响胸口骨笛，对外说：“要出人命了，快来！”
笛声穿透整座妙应寺，寺外传来兵甲晃动声。解玄毫不慌乱：“如果公主在等乐将军相救，乐家军现今兵力不足日月教半数，公主恐怕要失望了。”
乐绮眠道：“如果不止乐家军呢？”
解玄说：“公主惯擅虚张声势，但除乐家军外，西北所有兵力皆在枢密院掌控下，除非拿下谭文典，否则公主没有第二支兵马。”
乐绮眠道：“那寺外站着的，难道的是死人？”
短短一炷香内，双方兵马已搏杀至殿前。就在解玄放下旧琴，抽出把戒刀时，殿门被人从外踹开，有人喊：“乐小姐！”
身着梁人军服的士兵鱼贯入内，将解玄拦挡在外。这些人体格雄健，气势凌人，看五官，却不是梁人。
解玄面上的笑消失，死死盯视那枚骨笛：“这是肃王的兵符？”
这些人的身份不用细看，就能猜出大概。解玄应该怎么也想不到，傅厌辞明知燕陵有陷阱，还将御卫中的精锐给了乐绮眠。只有最疯狂的赌徒，才敢做这样的决定。
乐绮眠松开骨笛，眼帘轻抬：“怎么，他将兵符给了我，你很羡慕？”
解玄的脸从未如此冰冷，忽然掠向乐绮眠，低喝一声：“将它给我。”
御卫不意无数刀锋在前，解玄还敢迎面而来，被他抓住机会，攥住乐绮眠一腕。
乐绮眠说：“你夺走骨笛，御卫也不会受你调用，御卫认的是人，不是兵符。”
这句话不知何处触怒了解玄，乐绮眠腕部传来痛感，解玄厉声道：“解某与肃王有何不同？他比解某更睚眦必报、不择手段，凭何公主青睐他却憎恶解某？凭何所有人都选择他却抛弃解某？凭何？”
他的面孔渐渐狰狞，好似透过乐绮眠，在看所有他厌憎之人。
这已经不是对敌，而在发泄积攒多年的怨愤与不甘。一个人情绪爆发时产生的力量本就极为恐怖，何况解玄习武多年，握力非常人能及。
乐绮眠甩动两下，无法挣脱，提剑刺中解玄，迅速奔向殿外！
“公主——”
解玄没有任何犹豫，举高流血的手，露出掌中一串莲花珠：“你在青鹿崖见到的甘露，就是望舒。这是仅剩的羲和之血，解某随时可以毁了它！只要你踏出观音殿，便有千百流民为你葬身，公主确定，还要救肃王？”
乐绮眠蓦地停步，斜视着他：“这些人，是你的教徒。”
解玄道：“也是解某的筹码。”
乐绮眠说：“是筹码还是废子，结论下得太早。你可以试试看，这些人能不——”
迎着所有人错愕的目光，解玄突然抛下莲花珠，在它落地瞬间，踩碎了它！
“既然公主不撞南墙不回头，”解玄微笑着迎上众人视线，鲜血沿着小臂，滴在颊上，“这些人的命，便没有留下的必要。”
莲花珠一触即碎，化为齑粉。
***
秋末的泽州寒风渐疾，傅厌辞送走了乐绮眠，才从王府出发，抵达燕陵的官驿，已过半月。
“杜公公会出城迎接御卫，他身边带着禁军，太子不会轻易下手，”崔烈搓了搓冻红的手，边跺脚边说，“至少进宫前，御卫都很安全。”
傅厌辞站在檐下，微风吹散了雪霰，这是降雪的前兆。去年同时间征南军还没备战，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宫里尚无任何消息。
“车上备了冬衣，”傅厌辞道，“让所有人换上。”
崔烈正冻得不行，随手吩咐下去，也取来傅厌辞的雪氅：“这是您的冬服，您也换……什么东西？”
一枚指环从衣中滚落，他下意识伸手去捡，傅厌辞的反应比他更快，放在掌心端详。
崔烈这才看清，这是枚漆黑光滑的犀角扳指。表面刻有形似鹰隼的眼睛，眼珠当中嵌有金箔，纹饰不算复杂，但不论尺寸还是外形，皆与傅厌辞极为贴合，乍看便让人觉得，这枚扳指属于他。
“这是殿下新得的扳指？”崔烈问，“这花纹好似在哪见过。”
傅厌辞将扳指转了半圈，背面有道狭窄的凹槽，其中嵌有锋利的弯钩。他用拇指抵住尖锐的一头，弯钩便弹了出来。
傅厌辞道：“是罪印。”
怪不得崔烈觉得眼熟，他见过教徒身上的罪印，只是不如它复杂，不知制作者从何处看到了这样的花纹，竟将它记了下来。
队伍在官驿等了半日有余，杜荃迟迟未至，有御卫说：“杜公公再不来，天便要黑了，驿站住不下所有人，殿下，不如先行进城。”
另一人道：“正是，夜里可能下雪，如何能让殿下在官驿过夜？”
崔烈也觉得杜荃来得太慢，正要请示傅厌辞，前方传来马蹄声，一队兵马铁甲森森，裹挟着寒风，来到跟前。
领头那人是名宫监，衣袍华贵，态度桀骜：“陛下对杜公公另有安排，公公已奉召入宫。咱家奉陛下之命，迎肃王殿下入城。禁军会将殿下送至宫内，还请只留亲卫在侧，其余人随侍者下榻城外。”
他身侧卫兵展开一卷诏书，绢帛上有玉玺留下的朱砂印，是天狩帝的诏令不假。
崔烈笑说：“禁军何时如此不知尊卑礼仪，见了殿下，为何不卸下铁面？”
这群人待在马上，个个佩戴铁面，威慑之意十足。
宫监更倨傲道：“陛下给肃王殿下的信中写，除却近卫，不得带兵北上。指挥使未按诏令办事，还说禁军不知尊卑礼仪，未免强词夺理！”
傅厌辞掌控着征南军，又恶名在外，这人不但不怕，还蓄意挑衅，实在令人生疑。
崔烈还没理出头绪，一支铁箭凌空击中宫监身侧卫兵，对方尚未倒下，御卫中传来惊喝：“他的眼睛！”
傅厌辞松开弓弦，那支铁箭洞穿卫兵的铁面，对方摔下马背，露出双淡金色的眼睛！
御卫立时警戒，那名宫监也变了脸，抓起诏书后逃。
只有他身后士兵安坐马上，抚掌道：“几月不见，肃王殿下身手依旧矫健，闻某惭愧。不过，既然看出宫监的身份，无需多言，弑父杀弟之仇，今日，闻某必报。”
随着他推下铁面的动作，一张众人再熟悉不过的脸出现在面前。本该待在狱中的闻师偃言笑晏晏，抽出腰间长剑。
御卫道：“不好，保护殿下——”
闻师偃猛然举剑，鬼鹫士兵准备已久，箭矢如狂风过境，直指傅厌辞。
还有不到20章，章纲已完成，我尽量写快点。第一次尝试这种题材，经常觉得人物没有达到预期效果。还有很多毛病几句话说不清，只能留到下一本解决。
很感谢留到这里的读者，虽然问题多多，但我超喜欢故事中的人物，这是我坚持写下去的动力，也希望大家读得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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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赌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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