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云层压得极低，蝉鸣在闷热的空气里扭曲成尖锐的嘶喊。校门口的梧桐树蔫头耷脑，连叶片都卷着灰扑扑的边，被热风掀起时露出背面发白的绒毛。沥青路面蒸腾着隐约的焦糊味，仿佛下一秒就能燃起暗火，偶尔驶过的车辆带起滚烫气浪，将便利店门口的塑料帘掀得噼啪作响。
倪妮踹开家门时，玄关的电子钟正显示七点十四分。空调外机在阳台发出老旧的嗡鸣，她扯松校服领带，把汗津津的书包甩在沙发上，布艺表面立刻洇出深色痕迹。冰箱里的冰可乐灌进喉咙的刹那，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秦欢的消息框跳出一连串惊恐表情：“校门口那群混混蹲你了？“你人怎么样？”
手指在屏幕上飞速滑动，倪妮咬着吸管冷笑：“就他们那两下子，不如我家楼下广场舞大妈的气势。”发送键按下的瞬间，窗外突然掠过黑影，她下意识抬头，正看见一个黑影从单元楼外的梧桐树上翻身而下，沾着草屑的帆布鞋重重落在水泥地上。暮色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防盗网上，像张细密的网将她笼罩。
没等她反应，手机又震了震。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短短几个字：“明早走侧门。”倪妮攥着发烫的手机，目光扫过阳台上晾着的校服——袖口被钢管刮破的线头，此刻正随着穿堂风轻轻摇晃。
倪妮盯着手机屏幕，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发烫的边框。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几片枯叶被风卷着撞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叩击声，像是某种隐秘的暗号。她删掉短信，却鬼使神差地把陌生号码存进了通讯录，备注栏空着，只留一个问号在那里闪烁。
厨房里传来微波炉“叮”的一声，倪妮起身去拿加热好的饭团，铝箔纸边缘还带着尖锐的折痕。她咬下一大口，咸涩的梅干味道在舌尖散开，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陈冠生塞进她书包的早餐——同样是梅干饭团，包装纸上还细心地画了个简笔画的小太阳，和他课本里那些涂鸦风格如出一辙。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班级群消息。班主任通知明天学校要检查仪容仪表，男生不许留长发，女生必须扎起头发。倪妮嗤笑一声，把手机倒扣在餐桌上，却在起身时瞥见茶几边缘压着的半截断钥匙。那是她昨天打架时从黄毛口袋里扯下来的，此刻在台灯下泛着冷硬的光，和书包里那枚鹰形钥匙扣莫名形成呼应。
夜色渐深，倪妮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楼道里传来邻居晚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她突然想起陈冠生跳下树时那利落的身手，还有他转身离开时校服后领沾着的几片梧桐叶，像是特意留下的标记。
凌晨一点，窗外突然亮起车灯。倪妮翻身坐起，透过窗帘缝隙望去，一辆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单元楼前。车窗摇下，露出黄毛染成明黄的头发，他叼着烟，目光在楼层间逡巡。倪妮攥紧床单，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就在这时，手机屏幕突然亮起，那个陌生号码再次发来消息：“拉上窗帘。”
“他是变态么？”手机屏幕幽蓝的光映着倪妮微微弯起的眼角，她指尖在键盘上停顿两秒，终究还是把那句带着笑意的吐槽发了出去。楼道里传来老式电梯运行的嗡鸣，混着窗外树叶沙沙的低语，在寂静的夜里织成细密的网。
几乎是瞬间，对方回复了个歪歪扭扭的简笔画小人，举着白旗跪在地上，旁边配文：“债主大人饶命！只是怕你窗户反光暴露位置。”倪妮盯着这幼稚的涂鸦，喉咙里溢出一声轻笑，却又在想起楼下那个不怀好意的身影时迅速敛了神色。她探身将窗帘拉严实，缝隙间漏出的月光正巧落在茶几的半截断钥匙上，冷硬的金属表面泛起银白的光，与书包里的鹰形钥匙扣遥遥相对。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段模糊的视频。点开后，画面里晃动的路灯下，黄毛一伙骂骂咧咧地钻进车里，陈冠生的身影从树影中闪出来，弯腰捡起地上的什么东西。视频戛然而止，紧接着文字跳出来：“战利品已缴获，明天还你惊喜。”倪妮抱着手机窝进被子里，听着逐渐远去的车声，忽然觉得枕头边的草莓味牛奶空盒，都带着若有若无的温度。
清晨的光刚剐过窗帘，手机“嗡嗡”震动。倪妮眯着眼摸过来，锁屏上陈冠生的消息跳得显眼：「下楼，一起上学。」她挑眉，随手把乱发往后一撩，卫衣垮在肩头就往门口走——这副漫不经心的拽劲儿，和往常没两样，可指尖攥着手机的力道，藏着点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
单元门刚推开，陈冠生的身影撞进视线。他倚着墙，校服外套洗得发皱却被他穿得利落，指尖夹着根快燃尽的烟，见她出来，碾灭烟头的动作利落又克制，下颌线绷成冷硬的弧：“顺路。” 倪妮斜倚着门框笑，尾音带点痞气：“陈冠生，你这‘顺路’，绕了我家三回了吧？”他没接话，往她身侧让了让，影子与她的影子在晨光里短暂重叠，喉结滚动间，把翻涌的情绪咽回胸腔—— 几年的克制早把悸动磨成隐忍，连眼神都要藏进阴影。
俩人并肩往学校晃，梧桐叶在头顶沙沙响。路过早餐摊，陈冠生突然往她手里塞了袋热乎的饭团，：“给你的。”倪妮挑眉看他，眼尾漫着懒洋洋的戏谑，却把饭团往书包里一塞，没拒绝。她这副又拽又随意的样子，落在陈冠生眼里，是独一份的纵容，可他面上依旧绷着，只有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蜷起又松开—— 像把汹涌的喜欢，锁进骨缝。
晨光漫过青石板路，倪妮咬着饭团包装袋，任由陈冠生并肩而行的影子与自己交叠。梧桐叶筛下细碎光斑，在他洗得发白的校服肩头跳跃，像极了昨夜视频里路灯下，那个俯身捡东西的倔强身影。
风卷着银杏叶掠过脚边，周遭的喧闹声诡异地静了一瞬。倪妮抬眼，前方校门口聚着三三两两的学生，目光像探照灯般直直钉在他们身上。几个女生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混着倒抽冷气的声响；男生们吹起口哨，带着不怀好意的打量。有人碰倒了自行车，金属倒地的声响突兀地刺破寂静。
陈冠生脚步微顿，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倪妮却将书包带子往上提了提，漫不经心地扫过人群，红唇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些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有好奇，有鄙夷，还有几分等着看好戏的幸灾乐祸，却在触及她眼底的冷意时，不约而同地瑟缩着移开。
“看什么？”她的声音清亮，带着打黑拳时震慑全场的气势，尾音拖得慵懒又嚣张，“没见过上学搭伴？”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深潭，惊起一片哗然。她却不管不顾，伸手勾住陈冠生的校服袖口，指尖轻轻擦过他掌心的薄茧——那里藏着他为生活奔波的痕迹，此刻却与她小臂上的拳伤，在阳光下形成某种隐秘的呼应。
陈冠生僵着身子被她拽着往前走，余光瞥见她脖颈间晃动的鹰形钥匙扣，突然想起十七岁那年，自己在拳馆角落，隔着蒸腾的汗味与血腥气，第一次看见她打倒对手时，也是这样张扬又肆意的模样。而如今，她把自己从阴影里拽出来，站在众人瞩目的日光下，连带着他沉寂多年的心跳，都震得胸腔发疼。
校门口的校牌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倪妮松开手，却故意贴近他耳畔低语：“跟着我，不许怕。” 这句话，像颗火种，点燃了他藏在心底十年的渴望。周遭的议论声渐渐模糊，他望着她挺直的背影，突然明白，这场从年少开始的暗恋，终于有了见光的勇气。
早读课的铃声撕破清晨的躁动，倪妮刚在座位上坐下，后颈就被轻轻戳了一下。她转身，正对上陈冠生递来的笔记本，扉页上是遒劲的字迹：「周末一起看电影吗。」倪妮垂眸，骨节分明的手指捏起纸条写下一行字，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混着窗外的鸟鸣，成了独属于他们的暗号。她将纸条轻轻往后一抛，声音压得极低：“接着。”
“想约我你得排队。”陈冠生展开纸条，看着字迹凌厉的回复，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就在这时，一道白色的影子破空而来，粉笔头精准地砸在倪妮课桌上，发出清脆的“啪”声。
“哎哟喂，倪大小姐！”庄清颖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闪过狡黠的光，“这传纸条的抛物线，比我教的二次函数还标准呐？想约会放学约去，现在先给我把心思放在椭圆方程上！”
教室里爆发出压抑不住的笑声。倪妮从容起身，语调平淡如水：“庄老师，是他先打扰我解题。”她翻开课本，密密麻麻的批注几乎覆盖整页，“这道圆锥曲线，我刚有了思路。”
庄清颖单手叉腰，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行啊！下了课来我办公室，要是能五分钟解出来，这星期的作业免了。要是解不出……”她故意拖长尾音，“给我当一周的‘人工板书机’！”
倪妮坐回座位时，余光瞥见陈冠生紧绷的侧脸。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她抓起笔在草稿纸上随意画着，却在某个瞬间，笔尖勾勒出半个鹰的轮廓。
课间十分钟的喧闹声撞在教室玻璃上，又碎成零星的笑闹。陈冠生盯着掌心被攥皱的纸条，上面“抱歉”两个字被汗渍晕开边缘。他悄悄瞥向斜前方，倪妮已经趴在桌上，高马尾垂落肩头，校服领口露出一截冷白的后颈。
粉笔灰簌簌落在倪妮的课本上，陈冠生握着纸条的手指蜷了蜷。直到前排同学起身去洗手间，他才迅速将纸条压在她摊开的作业本下。倪妮睫毛动了动，却只是换了个姿势，手臂无意识圈住课本，指尖还沾着解数学题时蹭到的蓝墨水。
蝉鸣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陈冠生强迫自己低头刷题，铅笔尖却在草稿纸上戳出密密麻麻的点。余光里，倪妮腕间的旧伤疤随着呼吸轻轻起伏，那是他曾在拳馆广告牌后，隔着雨幕见过的伤——那天她被对手击中手腕，却反手一记勾拳终结比赛。
“别看了，再看眼睛该烧出个洞了。”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陈冠生猛地抬头，正对上倪妮转过来的脸。她半睁着眼睛，眼底还凝着未散的困意，却精准捕捉到他慌乱躲闪的目光。
喉结滚动两下，陈冠生抓起水杯灌了口冷水，玻璃杯壁的水珠顺着指缝滴在课桌上：“题卡住了。”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倪妮盯着他发红的耳尖看了两秒，忽然从书包夹层抽出张纸甩过来。
展开是张工整的思维导图，圆锥曲线的解题思路被她用红笔标得清晰明了。右下角画着个简笔画的鹰，利爪下压着歪歪扭扭的字：“笨。”陈冠生嘴角刚要上扬，预备铃骤然响起。他慌忙要把纸塞回抽屉，却听见倪妮低低的声音：“放学别走。”
窗外的梧桐树在风中摇晃，将阳光筛成细碎的金箔，落在倪妮重新趴下的背影上。陈冠生望着她发顶翘起的呆毛，突然想起昨夜视频里，她抱着手机蜷在被子里的模样——那时她大概不知道，自己举着手机的指尖，会在晨光里划过他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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