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迁文书下来的时候，源思萧正和一众纨绔喝花酒。
茉宁饭肆总楼盘在皇城根底下，站在三层楼上眺望，恰能看见紫禁城十座屋脊兽闪着熠熠金光，楼内装潢典雅，饭□□致不失美味，四下禁止喧哗，是绝佳的交际场合，许多达官显贵案牍之余来到这里请客吃饭商谈私事。
今日攒饭局的是江南巡抚钦差大臣奚定宁之子奚平之。江南巡抚是个肥差，他爹一干就是七年，其间吞了多少银子，不敢多想，加之爹娘娇宠，不舍他一人留京读书，便加倍地给银子以做补偿。
奚平之也不含糊，每月三千两银子左手进右手出，一文不会剩下，也因着他有钱财傍身，出手阔绰，虽出身不算显贵，身边也总能围聚着一群狐朋狗友，每日吆五喝六，寻欢作乐于各种上流场合。
这日，席到一半儿，奚平之忽然掏出把扇子，招呼左右道：“奚某平日不是什么风雅之人，但近来得了件风雅之物，喜欢得不得了，诸位给我掌掌眼？”
说着他甩开折扇，只见，墨色扇骨上镶嵌着朱红牡丹暗纹，白娟扇面提着黑色鎏金“自净其心”四字，旁边细笔工描紫竹林图，做工极为精细，尽显奢华尊贵。
旁边立刻有依附，“天爷，哪里来的扇子，花了不少银子吧？也就是跟着爷混能开开眼，旁人哪能见着这宝贝。”
“没几个钱的玩意儿，这般稀罕？”奚平之随手丢给他。
那人是礼部尚书之子李启，邻邦来朝时供奉全部经于礼部之手，他跟着也见识了不少好物，看着这扇子眼睛却顿时亮了，他双手捧过正反仔细观摩，说：“家父好这些风雅玩意儿，我平素也跟着学了不少。若没看错，这扇子是元天观济琉主持的手笔，只是他老人家早就羽化登仙了，真迹流传十不存一……”
奚平之不懂，不耐烦地问：“直接说，值多少银子？”
李启想了想，“至少一万两。问题是有市无价，肯出钱却没地儿寻。”
奚平之砸吧嘴不说话了，一万两他拿的起，不过为了把破扇子花一万两，肉疼。
李启却馋得直流口水，捧着扇爱不释手，说：“奚爷，您交个底儿，这东西怎么得来的？”
奚平之生得皮肤白腻，尖脸细眼，笑起来唇角一面高一面低，不丑却不甚正派。
他洋洋得意地挑眉道：“小爷自有手段，能平白叫你知道了去？”说罢，他将眼眸一转，勾起嘴角看向源思萧，源思萧正发着呆，食中二指一下一下地叩着席面，早已游神天外，奚平之出贯风头，面对无视不敢发作，心里却很不爽，说：“一万两，说多也多，说少也挺少，还得看花在谁的身上，花得值不值。要我说，在座的诸位，只有一人与这扇子有缘。就是，世子殿下——”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引起注意，源思萧按在席面上的手指顿住，抬起眼皮，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对视的一刻，奚平之无端生起一阵恼火——源思萧凭什么生了这么副模样！分明没怎么打扮，头发已有几丝零落，顺着鬓角垂在下颌，竟有种颓靡无拘的美感；分明没什么表情，不含情绪的凤眼里却自然地氤氲一层水色，举手投足舒展有度，自有种风流韵味。
他莫名觉得，就是这张脸！一定是这张脸勾走了他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柳家小姐！
自己曾几次三番向柳素谨示爱，可她从未正眼瞧过他一次，如今倒好，一声不吭转身就嫁给了源思萧，凭什么，图什么，他到底有什么好？一个马上走下坡路的贵胄纨绔，就真的比他这朝廷重臣之子强了去？
奚平之难掩醋意，“世子不晓得吧，您夫人，曾经的柳小姐，钟爱这些墨宝字画，扇子你拿去送给她，定然合她的心意。”
源思萧夹了口奶酥酪放入口中，漫不经心地说：“得来不易，怎好夺人所爱？”
“诶，怎么叫‘夺’，我是心甘情愿献与柳小姐。世子若觉得自己借花献佛心里不舒坦，不如这么着，你把它买了，左不过一万两银子的事儿，这样我们不就两不相欠了？”奚平之神色揶揄地瞧他道。
谁不知奚平之心仪柳素谨许久，忽然被源思萧横刀夺爱，心里自然不爽，眼下这是找茬来的。
四下仿佛来到数九寒冬，又像堆满火药的库房，冰冷刺骨，剑拔弩张，一点即炸。
一桌子人静默无声，屏气凝神地观望战局。他们一半朝臣之后，一半皇亲之后，天生带着立场。面对朝臣之首奚平之与皇亲之首源思萧之间的较量，谁都不敢先开口劝和，就像打架时第一个动手的人要担重责一样。
源思萧长腿一伸，起身的同时将筷箸按在席上，发出不小的声响，众人以为他要怒了，却听他倏然轻笑，踱步上前，提起那把扇子，随手把玩道：“我瞧着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李启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擎着手，说：“世子小心。”
源思萧“撕拉”一声，用力地一把阖上扇子，将扇骨一端置于鼻息下，“闻起来倒是奇怪，好浓重的血腥气啊。”
李启不解，“当是书卷墨香才对，怎会有血腥气？”
源思萧嫌弃地道：“这扇子沾染过许多血腥杀戮，我从中听到了许多怨念不平，我妻子最是胆小，拿这种浊物给她，怕是要吓坏她的。”
旁人听不懂这话的意思，好端端一把扇子怎么就牵扯上那些乱七八糟。
奚平之叫道：“你又不知它来历，凭什么信口雌黄。这是济琉主持的亲笔，济琉大师乃国寺元天观的主事人，长年效忠皇室，为南平祈福神佛，何来杀戮一说？世子如此之言，是在质疑朝廷，质疑圣上么？”
源思萧莞尔一笑，“非也。身为臣子怎敢非议朝廷、陛下。我质疑的是你。”
奚平之坐直了身子，“源思萧，你这是何意？”
源思萧道：“我说错了么，我以为这扇子怎么得来的，奚公子你该最清楚才对。”
奚平之心里一紧，这扇子得来的确不光彩，可此事做得周密，源思萧根本不可能知道，除非……是在诈自己！
仿佛参透了他的手段，奚平之坦然地说：“我看源大公子比我明白的多，不若你给我讲讲？”
源思萧摇了摇头，道：“还是算了，如此昧良心伤天害理的事情，若传出去被令尊知晓，奚二，你不得被剥层皮啊。”
奚平之心中怒极，却不怒反笑，“少扯别的。源思萧你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不也仗着你爹的势，如今大树倾倒，你还能怎样！”
源思萧面色冷峻，道：“扇子是你伤了一十三口人的性命抢来的。”
短短一句话，石破天惊般砸在众人的胸口——他们大多喜欢喝酒取乐，纵情于青楼画舫，伤人性命这种事情却少有人做，毕竟是死罪，自从韩检遂上任，严刑峻法，公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谁也不敢顶风和铁面无情的韩阁老作对。
奚平之当即叫道：“你胡说什么！”
源思萧根本不停，继续道：“扇子本是一秀才的家藏之物，不知怎的被你知道了去，硬要弄到手，你软硬兼施先礼后兵，可不管送多少银子过去，那秀才抵死不卖，你便想了毒计，许是贿赂许是威胁，你让京兆尹寻了由头将那秀才一家子三世同堂，十三口人全部下了大狱，诬陷他们贪逃漏朝廷税款，在狱中百般折磨，致使一十三口人全数命丧黄泉，我说的对不对？”
奚平之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磕巴道：“含血喷人，没有的事情，我怎么会杀人，顶多只是打他们一顿……没有！我没有打他们，我根本没见过他们，源思萧我招你惹你了，要这般陷害我！”
“他们也的确不识好歹，你送了那么多银子过去，他们却瞧也未瞧，根本丝毫不将您放在眼里，给他们些教训也是应该。”源思萧的声音不疾不徐，慢条斯理地将他代入当时的情绪之中。
“就是，费了我那些时日，总该给点教训的……可我从没想过杀人啊……”因着事情被丝毫不差的抖搂在大庭广众之下，奚平之感觉整个血海都在翻腾，脸被憋得涨红，口齿打结地说：“不对不对，你…你…没…”
有人发声道：“话不能乱说，这可是大事，世子你可有证据？”
另一波人说：“还需要证据？奚二冷汗都下来了，一眼看去就是心虚。”
“证据吗？自然也是有的，只是……”源思萧瞧着七魂六魄散落遍地的奚平之，顿了顿，说：“你想让我放出来么？”
“不，世子……我错了……”奚平之皱起眉，好像要哭了似的。
源思萧好像很苦恼，道：“我无官职在身，报案得去衙门，被卷进去中途不知还要遭些什么变故。我这个人呢，最不喜欢麻烦，更讨厌纠缠。如果从今以后你保证不来烦我，不烦我妻子，那么今日我可以权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奚平之点头如捣蒜，道：“好！没问题！我再不纠缠，祝你们天长地久，百年好合！”
源思萧笑一声，想说借你吉言。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尖利刺耳的嗓音。
“传皇上、娘娘旨意，镇北公之子源思萧接旨——”
(￣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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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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