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州,客栈。
天已大亮,鸡鸣刹时被白日里眼尖的农仆扼住。
数十个官兵不到平日里任职的位子上处事,反略显乱哄哄地拥挤到一方全无演武场大的小院,看得陆决心烦:“所有人,先回去!”
才整队而发,尽悄无声息地走了,只留下三个处变无惊人相视相觑,似有欲言未止之色。
“这地方全都被我包下来了,人也换了,况且地偏,鲜有人知,”秦沭生面沉如水,一双眸子冷冷地望向里边,“进去说吧。”
陆决却摆了摆手,拉住意欲同谈的锦袍少年,出言拒道:“只我一个人跟她说好了,呈予你呆在外面守着,不必担心我。”
闻及此番要避开他的说辞,秦沭生虽未显面露不虞,但也沉思半刻,方微微颔首,勉强称好:“楼上左边有间房,门口放了四把挂了青穗子的刀,就去那儿谈好了。”
深紫官袍的中年男人点了点头,示意他已知晓,又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色,才缓缓而上后,直向里间奔去,步履匆匆,急迫之意尽显。
究竟何事,能让舅舅踉跄不稳至此?
秦沭生默然,思量打探的目光扫向身旁不发一言的少女,荀霜却仿佛置身事外,半点要动的样子都没有,待要相问,对方倒像看透了他的心思,先开了口:“公子若弄丢了这根长绣针,以后定无清闲的日子可活。”
说罢便随着陆决上楼,一前一后地进了上房,她进去时,陆决正斜靠在窗边远眺,这家客栈门口无甚闲人走动,许是处在偏僻的小巷子,连常喜欢热闹地走街串亲的孩童也没有,冷冷清清地令人生厌。
爱叫唤的家禽早被扇了几棍,一时歇下弄乱的心思,只照往常的样子来肆意横行,污脏的泥地上都是撞翻而倒的水迹,以及不少散落的草籽。
院子倒还算有了些人气,频频忽闪的身影约摸不过十数个,俱作布衣布衫的小厮打扮,又披着这一身灰蒙蒙地隐入屋内,成不了什么门庭若市的气象。
两人合门后却良久端坐,不知从何说起。
“你是荀寄明的独女。”
不是尚存疑虑的询问,而是心中有了成算的笃定。
荀霜莞尔,目光平静地回他:“对,我是。”
“你……”
没料到对方这么痛快地承认了多年潜藏的身份,陆决一时也有些愕然,本来打算两相周旋的措辞竟半句讲不出口。
“我在阿爹的书房见过您,若没有记错,应该是升任翰林院修撰之时,大人应邀来赏画。”
坦然自若的少女轻轻抿了口茶,抬头直视两眼一时空洞的男人。
陆决原要言语威胁,唬住无势可倚的少女,见她全无惧色,只得悻悻说道:“你不怕我上报朝廷,现在便下达通辑令,领兵剿杀尽苍案吗?”
一听这意料之中的话,荀霜只摇了摇头,并未直接作答:“那日在书房,阿爹曾以画赠予大人,不知现下,画可还在呢?”
见对方另起了个不相关的话头,陆决不由皱眉:“你什么意思?这画藏了何种玄机?”
“阿爹赠予大人的画,到底还在不在?”
面前对坐的少女执拗,打定了主意一问到终,半点风口也不露,无奈的男人只能以实相告:“还保留着,如今正挂在楚州府中的书房里。”
得了陆决先行妥协的让步,荀霜又道:“大人见多识广,可知晓画的是什么?”
“山峦走势蜿蜒,曲折四出,确乃荡丘山无疑,”陆决琢磨半晌,像是经她点出,一瞬也领悟出了其中真意,“若我没记错,你阿爹是南方人,离乡只为赴京科举,从未到过楚州,如何能画出来这北地之景?”
荀霜听他已然懂了半分,嘴角微扬,继续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诚如您所言,阿爹确实不曾来过楚州,画中荡丘山并非亲眼实见,乃是他在洪无逆那里偶然得知。”
虽知道这年纪尚轻的少女既落草为寇,定然胆大妄为,肆无忌惮,乍听她敢直呼大周当朝御史大夫的名讳,还是一惊。
尤其是提及此事与他有关,陆决不由失声相问:“你是说,洪大人?”
“不错,正是他,”荀霜深沉的眸子愈发冰凉,一瞬闪过寒意,“大人应该知晓,当年家父贪污被举一案,乃经洪无逆所揭发。可偏偏任由宰相向当今陛下求情,不斩草除根,也不出言阻止,仅仅是因为我乃女流之辈,即便假以时日,依旧不成了什么气候吗?”
“洪大人素来多疑,万没有出此披露的可能,你又自小聪慧透顶,他自然不会放过你。”
从前与荀寄明相处共事,陆决只当他是个有书画高技的朝官,纵然贪污赐死,也存了几分惜才上心,闻及此言,不禁边说着,边冥想起来。
“其实并不难猜到,”苟霜面有了然之色,不待他半晌沉吟,出言解释,“阿爹与他做了交易,瞒下了洪无逆与荡丘山的某些秘闻,才留我一条生路。”
刚要回话,她忽地被什么刺目的东西一闪,瞬时无法视物,待回过神来,抬眼望去,只瞧见东西角的素墙根头,横着五六把青穗的银色大刀,被从窗隙照进来的白光照得肆耀。
许是摆得胡乱,又或随意掷在地上,竟有一把从放在最上面的位子上滚了下来,发出咣当一声的响动,更离日光照落的白光近了些。
银刀晃眼,仿若要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长牙,直直地盯着它看的荀霜不放。
她因这东西迟疑半刻,方道:“但家父又担心他走了以后,洪无逆不再有所顾忌,便将线索藏在画中,以警示他莫要有违诺之举。”
一听此言,陆决讶然:“我与荀寄明交情不深,怎么会放在我这里。”
荀霜明白他担心自己的身家性命,便开口:“洪无逆不知此证藏在何处,只知道家父留了后手,就不敢再动我,当年跳江潜逃,亦心存放过。”
“过几日,等得了空,我将此画还给你。”
陆决稍稍松了一口气,不愿引火及身,立即打算把这烫手山芋退回去,却见相对而坐的少女摆手拒绝了。
“不必如此麻烦,大人烧了吧。”
“为何?”一脸诧异的男人皱了皱眉,“此乃你性命所系,洪无逆若知道荀寄明之女在楚州,可不会再轻易留下活口。”
荀霜笑了笑:“想必大人也清楚,自阿爹春闱放榜后入仕,家中一应事务俱由我管,一年里攀交情的金银流水,我自然明了,而他确是贪污,这实在毋庸置疑。
“论大周朝廷的法理公义,洪无逆未有什么错。我拿画中的一纸薄语,全当存活之机,可笑至极。
“更何况,我跳江之后,他没有暗中派人追我,已然允诺,剩下的能不能活,全凭我自己的本事,便是那画没了,我也料定,他不敢动我。”
陆决仍是不解:“你到荡丘山,可是找到什么比那画更重要的线索了?”
眼前静默笑语的少女却不再直言作答,反问了一句:“陆大人以为,我到荡丘山是为了此事?”
“不是吗?十几岁的小姑娘不好好找个地方避着,反当山匪,若非别有用心,还有什么说不出口的缘故。”
陆决铁青着脸,不动声色地望了荀霜一眼,对料想之外的言论面有思惑,似是不知此话何意。
直至对方悠悠开口:“阿爹既告诉我此画,我入荡丘山,只不过是要分一杯羹,好以后有钱花逍遥自在些,四年前的贪污一案在我眼中,早已事了,没必要挂念伤怀。
“还有,此事确有古怪,若家父真拿捏住了洪无逆的什么把柄,不至于只保下我一个人,他肯定要将自己从贪污案中摘出去,哪能以玉换砖,就得个这样赐死的因果?
“可见他只知道荡丘山有异,又实际上探听不出什么,用此事唬住罢了,所以大人书房中的画,不是证据,而是要引人遐思的提示。”
说话间,沁入耳鼻的淡香隐隐四散,因了方木格的边窗半开,就沿着和日的煦风乘进屋内,慢慢将交谈的人全身扰住,不留逃处。
客栈这一间一间隔开的房内,不知是不是如同这里一样,都用个陈旧的土坯圆瓶插着桃梨两花,一枝透心红,一枝尽肤白,煞称春景。
也恰恰和东边墙上垂挂的古画合宜,将这墨树数笔书尽,更显艳绝此方天地之意。
陆决听她数言,微微颔首,示意认同:“洪无逆后来肯定也查过,知道荀寄明并未得出什么真切的实证,所以听到你跳江,也没再派人仔细搜寻遂江那一带,想是就此放过。”
常年伏案忧思的楚州刺史又轻叹一口气,方才凝重的目光终是落定疏解,几息间又有些飘然起来:“也好也好,不管怎么样活着,能活就好。”
又倏地想起了什么:“但是洪无逆怎么能料定,荡丘山的秘闻不掌握在你的手上?这世上本就没有可以凭十分真言而断下的事,赶尽杀绝才是他一贯决伐果断的性子。”
荀霜摆了摆头:“因为荀寄明的女儿真的死了呀,洪无逆亲眼看到的。”
闻及此言,陆决不由皱眉,神情思索:“当年你借口扶棺回乡,洪大人陪行,确实见你跳江不错,但这尸首没找到,他哪会轻易放过。”
“大人怎知他没寻出尸首?”
端坐的少女轻笑出声,直让盯着她要看出个究竟的紫袍男人更是疑虑,见荀霜一副闭口不言的样子,便又另起了个话头:“京城一事,可是你所为?”
“燕京怎么了?”荀霜闻言,稍蹙半分眉,诧异之色愈显,“跟那公子要找的武女有关?”
见她思索的神情不似作伪,陆决心中已然信了三分,摇了摇头,淡淡开口:“没什么,若你能找到那武女的线索,我必不会向任何人透露荀寄明之女的行踪。”
听到这一番承诺的话,荀霜依旧不动声色,却丝亳不见溢于言表的感激之情:“大人想岔了,我愿去寻那武女,是为了报答公子的救命之恩,即便大人将我的藏身之所告知洪无逆,这事我也是要做的。”
陆决不禁愕然:“我与荀寄明并无知己相交之情,你真的就不怕我上报朝廷?”
话音刚落,一时间屋内静默无声,偶有外面的乌雀交谈低语,仍是不闻几音,霎那止住。
忽然,陆决身下的竹椅咔嚓一下,好似断了半腿,抬眼望去,竟是向背后松躺了一会儿,便有些支撑不住了,直直地向两人诉苦叫屈。
荀霜不好再看,沉思良久,方回道:“一是家父以画相赠,大人必乃品性高洁的义士,万不会同我这样不值一提的小辈为难,
“二是上报又如何,大人这些年想来也清楚,燕京迟迟不派兵助您剿匪,定是有人谗言压下,此种蹊跷,大人还要再试吗?”
陆决未等她说完,直接出言打断:“你不必再解释,我明白了。方才虽出来领兵救人,但还有公务在身,这便走了。”
听罢,荀霜立是起身相送,紫袍官服的男人却摆了摆手:“不必如此耽搁时间,你继续坐下呆在这儿吧,还是找那武女的事要紧。”
少女连应声称是,听那木门刚要一开一合地关上,又猝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转身一望,便见面色不善的锦袍少年挑眉看她,说道:“你们谈了些什么?都快要一个时辰了。”
荀霜没直接回他,反是相问:“公子不若先告诉我,要寻的那武女已查到了什么消息?”
秦沭生听她这么说,出去了半晌,又缓缓合上门,从手中拎出一个矮小个头的尖细眼男人,一下子扔在地上:“绮窍的事,你再说一遍。”
“我知道了,公子,你别杀我!”身量瘦小的男人强忍着流血的痛楚,觑他一眼,满脸恐惧,“那小妮子是从楚州的人牙子送过来的,生于建璋六年四月十九日,手心处有痣,鹅蛋脸。”
边说着,边向坐在竹椅上的少年磕头:“公子!我就知道这些了,没有别的了!饶我一条狗命吧!”
却先是荀霜沉声开口:“楚州卖那武女的人牙子可问出什么其他有用的了?”
“说是四年前逃难来的,只身一人,亲友一概俱无,别的一句话都没有。”
秦沭生一刀拂开脚下哀嚎的尖细眼男人,冷眼瞥去,无法舒展的眉间一时涌上心事,难以消解。
难不成要把建璋六年四月十九日生的,都查一遍?
呵,那不成了一桩笑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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