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的天最是无常,刚刚还风一阵雨一阵的,人窝在屋内也照样听到一方敲击窗棂,一方晃动瓦片的撕扯声,这会儿商量好一样,全然没了,可见雨终于停了。
只有半墙高的枯槐萎靡不振地缩在院子东南角的犄角旮旯,未被截断的大半躯干深深挤入本来规整砌好的土砖内,露出两手宽的树墩子抱着从土里破出的老根,旁边堆了三四个大小不一的铁锤,还有钳子、砧子,随意摆在地上,像是从堂屋里踢出来的。
却不像是没有人打理,天井中并无杂草,而除此之外,点缀庭院的花木了无踪影,光秃秃一片,地上还有些前月还寒时用剩的炭渣,一与颜色稍微浅些的泥地相比,更是惹眼。
荀霜一踏进曾家,便觉得院子灰扑扑的,了无生趣,解下蓑衣妥善放置,也掀起车上盖的,全卷到一起,塞进草篓间的空隙里。
等了一会儿,传话的回说让她先到正厅入座,他师父随后就到。
而只是进去带话的片刻工夫,鬼头颅的乌发被一根样式简单的木簪高高束起,现出未琢璞玉的真面目来,俊逸非常,鼻梁高挺,颇有几分可入画传世的神韵。
她打量间,少年却颇有眼色地将屋外的搬进院子里,一双傲人的丹凤眼盯着一个装满铜钱的草篓,许是对这重物犯了难,立了一会儿,不执一词,只是扯扯显得老成的黑朱色衣衫,又用两手尝试摇动草篓,掂量能不能搬,待心中有了定数,驻足不久,又里里外外忙活起来,抬上跑下,陀螺似的转。
荀霜很是不好意思,正要援手时,却听到一声“歇息去吧,不必搬了”。
循声望去,一身着褐色衣衫,腰间系了一条墨黑汗巾子的中年男子,站在待客前厅的桌椅旁,冷眼说道。
他用手指指鬼头颅,两眼却向荀霜处扫去,说道:“这是我徒弟,不是你们尽苍寨跑腿的贼匪。”
说罢,曾致川默然落座,道:“请。“
荀霜这便坐了,余光撇了眼此时堆得满满当当的室外,那头淋得湿透的大黄牛拿尾巴对着这儿呢,她饶有兴致地观赏了一会儿这畜生的窘态,又笑意盈盈地转头:“您的院子真是好得没话说,两进两出,气派!”
对面的却像是没听到,又或是不甚在意这般虚伪的客套话,只低头抿了一口碧螺春,慢慢放下成色极好的青瓷杯,粗糙的食指摸了一会杯口,静静思索片刻,才缓缓开口:“东西你都带回去。不义之财,我无福消受。”
“曾叔何出此言,外面的草篓里,装的只不过是些山里猎的珍奇野味罢了,银钱也是用扒下来的皮毛换的,二夫人针线活好,织的鞋帽、袄子县里数一数二的好,卖了些,也留了些孝顺您呢。”
荀霜低头看着面前擦得铮亮的乌木八仙桌,目下空无一物,一杯解渴的清水也没有,连待客之道都不顾,嫌弃至此,普天之下,独一份。
“孝顺!真要是孝顺,会去当什么山寨的狗屁二当家!可笑,可笑至极!生出这种不忠不孝的儿子,我不可能再认。让他以后别再说自己姓曾,一家三口,滚得远远的,族谱之上,永远除名!”
听及此话,荀霜的眼神不觉暗了下来,琥珀色的杏眼少了笑意,嘴角扬起的弧度渐渐落了下来,却又忍不住回了几句,但也在脑中斟酌过,才好说出口。
“皎若她,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小孩子,嘴甜,逢人便叫,小时候走山路不稳,总是嫂子辛苦,抱着转悠,曾叔没见过,怎么就妄言了?”
“既然是个好的,怎么不回来,清清白白地养?跟她爹一样,偏爱呆在那等目无君父之地,苗怎会不歪?”
曾致川心中升起一股火,咬牙切齿说道,对这个不孝子恨极,却心有戚戚。
他年近五十,说话中气十足,又是铁匠,靠卖力气谋生的手艺人,素来以一手炉火纯青的绝技,为人称道,但提到走了邪路的至亲骨肉,不免生出自责怀疑之意。
怎么会到这个地步的啊!
不应该,怎样都不应该啊!
思及此,他将碧螺春一饮而下,长吁短叹,眼眶中蓄满了泪。
茶早已不再滚烫,一股令胆生寒的凉意浸入肺腑,将这具铁打出来的血肉之躯,亦短暂变作了颤抖的病体。
意识到了自己在这小辈面前失态,铁匠慌忙低头,用衣袖搓了把脸,方抬眼正视:“不管是如何来的东西,全收回去吧,从今往后,不必来了。他的消息,不要再送。”
话毕,站起身,正想打发这女娃速速离去,对面的人儿倒先了一步:“晚辈叨扰多时,该是告辞了。”
曾致川微微颔首,待要送一程,却没料想转眼间,她就疾步行至院外,已经窜出门了,竟是个山野兔子化的,一溜烟,没影了。
滑头的机灵娃。
曾致川不由失笑,又神情怔怔,终是说:“昉元,还是辛苦你,把剩下的搬进来吧。”
而荀霜一离昌勇巷,转头见没人追出来,心安不少,立马一只手撑着腰,一只手捂了心口处,大口喘起来。
还好,曾二当家的爹虽然话语上表现的,是个百头牛拉不回来的犟性子,却又有些言不由衷的。
到底是念着生养几十年的亲生儿子辛苦,否则凭她七步爬楼就喊累的气力,双脚迈不了几步,肯定能被一把拽住。
于是,平日厌恶出门走动的尽苍寨六当家,丝毫不顾行人侧目的尴尬,蹲坐在墙角处,歇息了足足两刻钟之久。
甚至还有捧个破陶碗的乞儿拿棍子赶她,眼神凶狠,宛若被猎户抢走小狼崽子的猛兽,直勾勾地盯着。
想来这块必是他们往日行讨的地儿。
荀霜友善地笑了笑,道:“对不住啊,占了你们的安生处。”
说罢,从随身携带的黛色荷包中摸出几两碎银,扔给他们,说:“这是赔礼。”
打发走了这群好手好脚的讨饭人,她扶着墙慢慢地站起身,又因着酥麻的双腿很是用力地跺脚踏步了会儿,才沿街向西走去。
帮曾二当家送东西是顺便的其次,承诺杨婆子办的,才是下山的正经原因。
而这事,可不像刚刚放下就能跑,可要在相平县耽搁几天。
思及此处,荀霜揉了揉肿胀的太阳穴,扶了扶幕篱挡好脸,敲开一户种着排瘦竹的人家。
竹子喜暖,在北地长势慢,也不知主人家种了多久,如今只有三四片快要凋零的黄叶堪堪冒过房檐。
不过数两个数的间隙,她就听到了木闩放下的声音,然后,一位憔悴的老妇人强挤出待客的笑,开门说道:“姑娘来了,快进。”
荀霜跟杨婆子入了主屋,又听她道:“我们商量的事情,还是先别让秀竹知道,关上门讲。待定好了再详说与她,秀竹心中没个主心骨,你一言我一语的,省得她乱。”
又合上门,说:“阿蕴姑娘坐吧。”
亮堂的室内霎时没了光线,直至杨婆子点了一支蜡烛,摇曳的焰火旁显出一张鹤发鸡皮的脸来,荀霜才算勉强看清屋内的摆设,忙寻把椅子坐下。
“今日请李状来,跟他约说是未时三刻。”她抿了口杨婆子端来的浓茶解渴,说道。
老媪一闻此言,如遭雷劈,几乎要瘫软在地上,失声叫道:“姑娘!不行啊,姑娘。秀竹被那浪荡子搅和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五日来都是精神恍惚,哪里受得住刺激啊。”
荀霜即刻扶住她坐到木凳上,轻轻拍杨婆子的背安慰她,摇摇头,温声回说:“不是您想的那样。”
“那是如何?”杨婆子渐渐稳定心神,颤颤巍巍地坐下。
“蒋夫人和县令老爷也要请,”荀霜思量着,又觉说的话遣词欠考虑,补道,“不是请,是骗。”
老妇人更是诧异,探究的目光几乎移不开相对而坐的少女,说道:“这话说得倒让我老婆子糊涂了,把他们骗过来干什么?清官难断家务事,蒋县令的幺女嫁给李状已有五年,只生一女,就是把这强抢民女的腌臜事闹到嫡妻面前,只要李状用膝下无子嗣的话堵她,即便是有个当县令的爹,蒋夫人也没有拦住的由头。”
“非也非也,”荀霜摆摆头,“阿婆您想差了,我要断的,不是李状纳秀竹为妾的念头,而是和蒋家的姻亲,好叫那蒋赫对这个不成器的女婿死心,日后李状被一纸告上公堂之时,必然不手软。”
“但是我孙女的名声也毁了呀,还怎么嫁人,我一个穷得口袋里叮当响的老太婆,半截入土的身子,护不了她一辈子啊。”
杨婆子越说越是伤心,眼泪直掉,不住地用脏污的袖口擦拭,一脸悲切。
像是为了证实老人所言非虚,院子的西次间隐隐约约飘来女子呜咽的哭泣声,哀伤恸人,荀霜也不禁轻叹一声,却没有止住话头。
“所以我们更要先一步传出话来,只说李状清明不祭祖是去胡搞,先把帽子扣在他身上,让喜好乱嚼舌根的闲人先盯上他,反不去想跟谁有了不清不楚的男女私情,而蒋家父女亲眼见到此事,只会羞愤至极,闭口不言,而且,又有哪个愿意触霉头去问呢。”
“可是,李状来过我这里几次,街坊邻里来来往往,定有人看见,若长舌头的烂货捕风捉影,秀竹怕是扛不住流言蜚语。”
“阿婆忘了吗,您是干奴仆买卖营生的人牙子啊,”荀霜边说边笑着安抚面色不佳的老媪,“有人问起,就说是李状求您在找几个貌美的婢子伺候,他本就是流连烟花地的无耻之徒,这话谁会起疑?再找几个好事的瞎传,还要不计男女地猜。举棋不定,众人都遭疑,便是众人都清白。”
杨婆子却还是担忧,说道:“前天他来,秀竹不愿见他,那撒泼的二流子就差点喊起来闹得人尽皆知,硬生生被我劝住了,央他再宽限三天,才没有声张。再拖着不答应,闹腾起来,只怕瞒住了悠悠众口,这祸,又要从他嘴里讲出来啊。”
“等他今日过来,阿婆必要先说秀竹答应了与他相好,再说我是您找来伺候秀竹的丫鬟,待日后孙女抬进府做姨娘好有个伴儿替您照顾,他必然欣喜若狂,提什么要求都答应。”
荀霜见她眉间紧张之色溢于言表,接着道:“这当然是缓兵之计,剩下的我会与他周旋,我再教您几句话敷衍李三。至于蒋家父女如何骗过来,我已差人去办,您且宽心。”
杨婆子这才稍稍舒展紧皱的眉头,松开忧心不安的右拳,待要起身喝碗水压压惊,却发觉掌心一热,抬眼看去,原来是对面静坐的少女双手握住了她。
“阿婆放心,一切有我,万不会让您的孙女受委屈。”
老媪心中感激,也回握住少女的手,说道:“好,都听你的,我信你是个能带我们脱离是非之地的好姑娘。”
待杨婆子出门亲自去叫那李家好吃懒做的公子哥,荀霜转身进了西次间,摸摸秀竹的头,这忽遭祸事的可怜姑娘一下子找到了依靠般,埋进少女的脖颈间。
又听她轻声细语地安慰道:“姐姐别怕,我定能救你的。等会儿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点头就好。那脏东西我自有办法来挡住,你与我,他都欺负不了。”
秀竹一听此话,心稍安,慢慢止住泪水,说道:“阿蕴姑娘真是天上的菩萨转世,神仙似的好人呢。”
好人?好人也有私心,而她这个“好人”可要恃恩换报,图谋用处呢。
荀霜噙着一抹自嘲的笑,又很快隐去了,不再言语,只扶着秀竹躺下歇息,轻轻关上门出来,双手撑着脑袋,蹲在门槛上等,又看向院子里赏景打发时间。
却不是什么好景,杨婆子的小院狭窄逼仄,唯有进来的墙根处,整整齐齐地摆了六个种着小葱小菜的泥盆瓦罐,更加衬得那排瘦竹高大。
忽然,啪的一声,随清风舞动的枯叶被一块扔进来的石头打中,飘飘悠悠地落了下来。
哦,骗子也启程了。
万事俱备,请君入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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