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午交接,珠帘似的细雨化作了隐秘身形的鸟儿,水汽湿漉,雾亦朦朦,虽然不见阔别已久的天光穿透薄薄的云层,照得人心暖暖,但足够宽慰众人心中大石不定的忧思了。
连被罚抄佛经祈福的蒋夫人一出李府祠堂,见多日的阴雨终于停了,也觉爽利畅快,本打算找张姨娘清账的心思也淡了不少。
罢,罢,罢,暂且耽搁着吧。
现在最紧要的是收回她娘留下的嫁妆,那可是一间能年年盈利几百两银子的胭脂铺子。
唉,都怪李三那个整日招猫逗狗的混球脑袋,若不是他赌钱上瘾,好好的一座金矿怎会输掉。
一想到游手好闲的夫婿,蒋夫人郁结难解,痛心疾首,待要唤个善捶腿的婢子伺候,却看到陪嫁丫鬟春枣匆匆跑来,窃声道:“夫人,铺子的事有着落了。”
“怎么说,”蒋夫人疑惑不已,“不是转手卖给傅家商号了?依傅矜素来吃肉不吐骨头的性子,舍得让出来?”
“大概是李府和县令的名头响,鲁掌柜又托人情,那边才允了,只是出的数比姑爷压出去的大好了几倍。”
蒋夫人冷笑,说道:“上面的再狠,也挡不住手下人要贪啊,不过这次贪得好,就算砸进去那么多钱,不出五年也能回本,与其守住死钱,不如钱生钱来得痛快。春枣,你去回鲁掌柜,说我应下了。”
“只是,那边说就叫您一个人去,即使带了丫鬟也都要在门外等。”
“什么!”蒋夫人怒极,“让我一个深宅妇人见外男,这不是损人清誉,存心羞辱吗!”
见她气恼,春枣忙回道:“鲁掌柜说,仅是女眷间商谈,没有旁人。”
蒋夫人方舒了口气,面容稍有缓色:“对了,他可说过什么时候谈?”
“今日,未时三刻。”
“好。春枣,你随我去会会。”
半个时辰后,一辆榆木的漆黑车架从李府后门向西驶去,轧过深浅不一的零散水痕,不时溅起倒挂瀑布般迸落的水花。
一个尾随其后的瘦长影子不免被泼到,明明是她鬼鬼祟祟,形迹可疑,离得又近,却还骂了一声,又小声喃喃自语道:“出来得到快,还是先去杨婆子家等着,省得乱了小丫头布的局。”
说罢,拍拍衣衫上的泥水,嫌恶地啧了一声,才起身离开,谁知脚步一动,竟如离弦的飞箭般,眨眼无踪影,原是个一身本领的好手。
待到了西巷,她定睛一瞧,院子外却静,看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于是徒手攀进杨婆子家,蹑手蹑脚趴到西次间的格窗边,才听出传来断断续续的语调。
先是清冽的女音说笑着:“李公子人中龙凤,无人能比,小姐见到您,便是皓月也失了清辉,生怕您觉得杨家门楣低,不敢相交。姑娘家的面皮薄,自是忸忸怩怩的小女儿姿态,公子宽宏大量,莫见怪。”
这小丫头向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骗术高明,否则她堂堂官府缉拿榜行首的天下名盗,怎么落到如今这般田地,还被她胁迫做这等偷鸡摸狗的琐碎之事。
她心中腹诽,又不好冷哼一声惊扰屋内,只能翻了个白眼,却听里面男子爽朗的笑声,想必是那李公子。
他回道:“茂华姑娘言重了,我不过蒲柳之姿,秀竹小姐才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娇贵人儿。是我高攀了。”
装腔作势的伪善之辈,听及此处,隔墙之耳不屑地转过头去,对威胁她的小丫头更是气恼,这样一个酒肉脑袋的登徒子,何不杀了干净?
她是刀光剑影中的摸爬滚打里干出个响亮名声的,沾过不少血,有她自己的,但更多的,是别人的,那些朝廷权贵突然间好像一样忘了自恃的出生,丧家之犬般匍匐在她的脚下,央求着她放过,什么金银财宝啊,统统献给她。
原来,世家名声,钱财珠宝,只有在“死”面前,才是可以弃之不顾的身外之物,既是如此,那就都死好了,李状也死好了。
念及此,向来刀尖舔血的狂徒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去把那烂人杀了,一双漆黑的眼中尽是嗜血的丝丝深红。
然而,却浮现出荀霜几乎浸着毒的骇人眸子来,还有在襄州的那日,她右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左手握住一把锋利的匕首几乎直插心脏,笑说:“颜思渺,哪怕是头发丝动了一下,我都要从心口处,慢慢的,一刀刀的,切断你的经脉哦。”
少女很喜欢笑,颜思渺跟在她身边不到三日就发现了这一点,而这笑里藏刀的面貌,令颜思渺马上冷静下来,只安心守住门,不再飘散心绪。
而屋内忙着话语交锋的三人全然不知道安静的外面,心声如此惊天动地,杨婆子略低了头,姿态恭敬地说道:“李三公子着实谦逊,谬赞了。秀竹跟我说,她自觉配不上公子,甘愿只在外面侍奉,只求哪怕有一日被厌弃了,不再您跟前讨人嫌。”
李状惊道:“这如何使得,那我可成了负心汉,岂不遭人耻笑。此话莫要再提!”
但他话是这么说,面上也不显,在心中又不免计较起来。
养在自个家的外室,嗯,也不错。
没有妇人宅院里的鸡飞狗跳,嗯,清净。
比青楼女子身家清白,嗯,识趣些,就是抬进府也无人指摘。
杨婆子见李三神情专注,料定他已然动心,只缺个人劝一劝,最后做出一副万般无奈的死人样子勉强应承下来,便随意拿好听的话对付。
果然,李三推诿几句就点头了。老媪心中鄙夷,又继续说道:“但公子切记,万万莫要声张,只说来我这儿寻几个婢子侍奉,否则闹得鸡犬不宁,秀竹更是没法清清白白地进府。”
“那是自然,这点道理我怎会不懂。我爱重秀竹,当是为她着想,绝不会让人听到一点风声。”
李三有了心心念念的佳人,越发得意,右手比出起誓状,郑重承诺道,油光满面的肥头大耳上尽是颤动的赘肉。
多日的心愿已了,他正要应杨婆子相邀,去主屋小酌几杯烈酒,一舒畅意,却听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呵,这贼婆子的主顾真多,李三不由咂舌,脚步却不停,哼,他才是大主顾呢,谁管其他人。
而且,买卖人口的人牙子,昔日阳德折尽,而天道轮回,谁料自个儿的小孙女也赔在了他的手里,虽是多年无所出,过继来的,但得他青眼,也算十生有幸。
思量间,李状双脚正要迈进过主屋,却听到老媪开门后熟悉的询问声:“我来找廖掌柜谈胭脂铺子的事。”
便下意识地转身去看。这一眼偏偏生出事端,李三公子心道不好,那个着水天碧常服的妇人可不是他家大娘子,这个泼皮破落户的辣货,怎么跑到这儿捉他。
待要关门躲进屋内,却没曾想蒋夫人一记眼刀扫过来,立马发现里面偷偷摸摸的身形肖似她的夫君,又见那人不敢正眼瞧她,心中已信了四五分,便要冲进去一问,她这个好赌的夫君又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春枣即刻明白自家夫人所想,就打先锋,一头钻进杨婆子的小院,没等主屋的门关上横脚拦住,硬生生挤入,见那男人还要再缩到角落的桌椅底下,立马一把揪了出来,也看清了那贼头贼脑之徒的眉眼,正是她家夫人的郎婿。
“李三,你好样的!前几天输了我娘家陪的嫁妆,还没找你呢,又找杨婆子买婢子玩,想是活腻歪了,要倾家荡产的作死了!”
蒋夫人早进了屋内,言语间,均是嘲讽。
李状说不出对峙的话,正搜肠刮肚地想着借口搪塞,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瞟到大开的门边,蒋夫人和春枣竟没挡住去路,只站在他的面前斥责,李三便一把推开两人,力气大得让主仆二人都倒在地上,直逃向院门口。
都快要摸到门边了,李三一下子没注意,撞上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一屁股跌在院子里,回过神,正要怒目而骂,却看到他的岳父蒋县令在那儿冷眼盯着他!
“贤婿,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在这儿?”
李状被蒋赫如狼般泛着凶光的双目吓软了,哑巴似低头不言语,想打个马虎眼混过去,再伺机而逃,面前的男人却蹲下扶他起来,收敛方才摄人可怖的模样,友善地笑笑,又问了一遍:“李贤婿,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我想向杨婆子买个婢子……”
李三丑象般扑扇的肥耳停不住的晃动,他一脸被捉奸的心虚,忍不住说了半分实话。
“哦,这种小事啊,”蒋赫听罢,仿佛松口气,毫不在意地挥挥手,“你走吧。”
李三生怕岳父反悔,同长辈告辞的礼节也抛诸脑后,头也不回,灰败地溜了。
“父亲!他……”蒋夫人一出屋门,顿觉不满,还要再闹,却被亲爹反手一个巴掌打得愣住,怔在原地。
“这几日你安生一点,朝廷的调令马上下来了,你就是要和离另嫁,自立门户,也没关系。若是与李府不睦的事传到上面,你以后绝无父亲可以依仗。”
“刚刚的事绝对不能叫你我以外的人知道,”蒋县令厉声说,“清明祭祖的大日子,他做出这等没脸没皮的孟浪之事,李蒋两家的名声都会毁了。兹事体大,万不能耍小女儿的脾气。”
蒋赫刺耳的话犹如当头的一盆冷水,浇得妇人的心拔凉。
也是,李三婚前就是这么个招花惹草的德性。
她自嘲一笑,当初与李家的婚事娘坚决不同意,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法子都使了,父亲仍旧不为所动,为的无非是借李家的势升迁至燕京。
而她这个嫁出去的女儿,被丢在相平县,唯一值钱的胭脂铺子又输掉了,没有银两傍身,即便和离,形单影只的妇人,拿什么过活。
蒋夫人心中哀叹不已,对眼前这个视她为爬墙梯的男人满腹怨语,但自幼同父亲不甚亲近的相处还是让她发怵得不敢言,所以只能点头迎合几句:“我知晓了,日后定然顾全两家的体面,学会忍让。”
蒋赫瞥她一眼,说道:“那还不快回李府。”
话毕,父女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终于送走两座索命的瘟神,杨婆子松了一口气,又见才堪堪从西次间开门出来的荀霜,询问道:“姑娘,接下来又如何呢?”
“李三已去世的祖父曾是接济过宣广军的屠户,当年的将领战胜后赐了‘忠义纯臣’的牌匾,另加数十箱的珠宝,以偿恩情。这些年,给李大公子捐官用了不少,又有好撑面子的宴席流水,如今几乎所剩无多,只是一个败絮其中的壳子罢了。”
杨婆子仍是疑惑:“那蒋县令怎么话语间都说是靠着李府才有了今天?”
“因为啊,”荀霜望着蒋家父女离开的方向,笑靥如花,“李家的钱铺的不是李大公子的路,而是被蒋赫用来作他官运亨通的登天梯呀。”
老媪一听,心下了然:“姑娘的意思是,蒋县令阳奉阴违,搞了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把戏?”
“对呀,李大公子只买了个小官,自是不满,李家又只是根基浅薄的土财主,攀不上真正的世家大族,所以要靠手中有些实权的蒋赫结交,一来二去,钱虽花出去了,但仅对蒋赫有利。”
“他不怕李家知道吗,胆太大了吧。”
“富贵险中求,要怪只能说李家蠢。而且,右迁的命令下来,他也正愁怎么样摆脱那群没脑子的蠢货呢,毕竟李府之中再没有可以被他骗走的银钱了。所以,我若是顺水推舟,治李府一个罪名,蒋赫必定不查不搜地潦草结案,然后高高兴兴地当他的京官去。”
杨婆子不由赞叹:“姑娘好计策!”
“运气好罢了,李蒋之交要是固若金汤,我也无机可乘。”
荀霜扶额,又道:“今日累了一天,阿婆和秀竹都歇息去吧。这两日李状应该消停些了,若还是来,定要快快请人去福天客栈找我。”
老媪点点头,又听她说明日再细谈,就到门口送她。
荀霜挥挥手示意杨婆子不必再送后,缓缓离开西巷,虽是路上走着,心中却难免思绪繁杂。
要完全扫除李府这一后顾之忧,一是断蒋家姻亲,二是断同宣广军的旧恩,否则日后东山再起,也未可知。
所以,如何罗织李家的罪名,可得好好掂量,强抢民女这种,可不够啊。
更何况,好人也会徇私,恶人也会心软。
不过,蒋赫既然来杨婆子这儿了,想必定对李三起疑。
第一出,瓮中捉鳖,堪堪演完。
下一出,对簿公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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