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楼。
往常冷清的底层今日莫名热闹起来,两个世家子弟不知为了什么生了言语上的争执,吵得素来喜欢当甩手掌柜的芙荷娘子这次必须得亲自出马,才能平息事端。
再耽搁个一时半会儿,摔杯子踢桌子的,可都是活生生的银两被糟蹋了啊。
芙荷娘子一想到这事就心痛不已,忙风风火火地追到楼下去了,还未窜到那闹事的人跟前,就已经听见声如洪钟的一喊:“两位公子,且慢!”
荀霜本想跟着同去,但又忧心她这个新来的生面孔惹人注意,沾上麻烦就不好脱身了。
可不是回回都有孔层恰巧出手帮忙的,再陷入牢狱之灾,说不准就落到陆决手上了,所以还是万事小心为上,只站在楼上远远地望,不近了凑热闹。
她虽眼神不好,对底下的骚乱看不真切,却也听出那两人的争吵声小了不少,不消一刻钟便都低头耷脑地离开了。
底下的花厅原还有些客人,对闹事的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竟然一个都没走一个都没动,照常喝酒享乐,好不快活。
楼内丝竹奏乐,仙音飘渺,更有切合当下时节的锦簇花团缠绕木梯,一片姹紫桃红。
顺着装点得生意盎然的长梯拾阶而上,都有好几位翠钗银簪的女子笑语嫣然,春风满面地迎接久盼的常客。
却忽来了个未施粉黛的人儿顶着个散乱的披发上来,硬生生搅浑了这一池令人魂牵梦绕的春水,东奔西走的急样子,显然带了怒气。
不一会儿就窜到了好整以暇的荀霜身边,一脸冷嘲热讽:“这两个打秋风的混账!还想合伙闹事好赖掉赊下的银子,正当老娘吃素的,这点伎俩还能骗得到我!两个掺水脑袋!”
说罢,便挽着素色衣衫的少女进了里屋,又小心地合上门。
屋内点了淡香,丝丝缕缕扑在做工精细的刺绣屏风上,也冲散了上等碧螺春的茶味。
芙荷娘子不禁皱眉,一双摧香的辣手直接掐灭了始作俑者,方满意了,慢悠悠地沏上温热的茶水,递给对坐的荀霜:“还未请教姑娘,该如何称呼呢?”
“叫我阿蕴就好了。”“
嗯,原来是叫阿蕴呐,”芙荷娘子微微点头,略做思索状,随即一拍桌子,恍然大悟,“陆三公子提起过,赶巧今日事多,一忙起来便给忘了,实在惭愧。”
荀霜笑了笑,不甚在意地回道:“些许小事,姐姐不必介怀。倒是今日闹这一出,可会影响风月楼以后的生意?”
闻言,披散乌发的女人边随手挽出个利落的高髻,边淡然开口:“怎会,阿蕴真是小瞧我,也小瞧陆三公子了,这种不痛不痒的小打小闹自然摆平得下。”
又拾起旁边梳妆匣上的一支金燕步摇,比划着插在挽成的高髻上,颇为欣喜:“阿蕴觉得这样装扮好看吗?”
荀霜便顺着她的手去看那支略显老旧的步摇。
见那东西虽雕工细致,但样式是数十年前才时兴的,与她穿的华美衣裙并不相衬,就调转了个话头:“这步摇想必对姐姐颇为重要,是至亲之人送的吧。”
女人一听此言,雀跃的神情刹时黯淡不少,看得荀霜心中懊恼,刚要道歉,芙荷娘子反倒先摆了摆手:“确实是故去的挚友所赠,对我来说意义不同寻常。”
荀霜默然。
这样啊。
还是触及到了人家的伤心事。
正要出言安慰,面目悲切的女人又露出回忆往昔的伤怀之态,接着说道:“就是陆三公子的生母,她生前在楼里做琴师卖艺之时,与我几乎无话不谈。”
什么!
荀霜闻言,手中的杯子都险些脱落,一时失态。
说完这席话的女人似乎也没料到她眸中难掩的惊讶之色:“阿蕴不知道?不应该啊,陆三公子没跟你说吗?明明.....”
像是察觉自己话多失言了,芙荷娘子本来止不住的话头蓦然停下,极其不自然地摸了摸早就挽好的鬓发,粉唇一抿:“瞧我这记性,刚刚手下几个姑娘唤我指点舞技的事儿怎么忘了,阿蕴且在这儿坐着歇息,我去去就回。”
荀霜便起身相送:“姐姐慢走。”
听着木门被轻轻关上,以及愈来愈轻的脚步声,屋内一脸愁容的少女才缓缓扶额坐下,长叹一声。
唉。
窥探他人的家事并非她的本意啊,原以为这金步摇的来历是诸如镇楼之宝一类的,哪成想竟然与陆进扬的身世有关。
可既然他从未提起,下次相见还是闭口不言来得好,这样大家面上都能过得去,不会让人难堪。
想好了日后怎么同陆进扬相处,这厢事毕,荀霜便打算收拾收拾回荡丘山了。
这里虽是个歇脚的好去处,可也比不上寨里呆得安心,所以还是要早点回去。
而且其实也没有什么会落下的,都是些身外之物。
该带走的只有她头上这根长绣针而已。
思及此,荀霜轻轻拔下这件珍视之物,将有些腐烂的花叶从针孔中抽离,只留下了一圈一圈的红线围绕其上。
她小心翼翼地将长绣针用素绢布裹好,藏在衣衫里侧,却也没有把不复初次盛开的残花枯叶丢弃,反而凑近闻了闻。
依旧芬芳,可惜花容不再。
但.....
怎么另有一股刺鼻的焦味,像是从窗外传进来的。
荀霜顿觉心中疑虑,便循着来处,探出大开的格窗去瞧个究竟。
果然看见北边滚滚黑烟乘风涌来,引起街上一片骚动,人心惶惶。
“让开!”
随着一声怒吼镇住了慌乱的民众,两对身披锁子甲的卫兵从散开的空隙中疾步跑过,另有个骑马的领头开路,众军不消片刻就穿行过了风月楼前面的长街。
楚州城这几日怎么这么不太平,这是又发生了什么大案吗?
难不成跟姓秦的说得那件事有关?
正思索着,紧闭的屋门却被猛地打开,荀霜着实被吓了一跳,转身去看来者何人,见是男装打扮的宁宛云,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四姐怎么找到这儿的?”
还未得到回答,眼前的女子却不由分说地背着她从后窗一跃而下。
足足三层的高楼,荀霜立马紧紧闭眼,拼命捂住嘴,不让自己因受惊吓而叫出声来,落地后才敢睁开,随着一言不发的宁宛云钻进了一旁等候多时的马车里。
还未来得及坐下喘口气,方才疾行厉色的女子终于开口了:“孔层昨日传话给我,说你在风月楼里,不必担心,还让我今日一大早就要带着尽苍寨的人全部离开楚州城,否则栽在陆决手里,他也无能为力。”
荀霜闻言,轻轻点头:“四姐可知道北边起的大火是怎么回事?”
宁宛云摇头:“来得匆忙,没顾得上弄清那边发生的事。不过事态如何,回了尽苍寨也会有消息传来,阿蕴不必忧心。”
低头沉思的少女嗯了一声,又问:“怎么四姐一副男子打扮,风月楼的管事娘子与我相熟,何须乔装混进来?”
宁宛云一听,不由苦笑。
“孔层递来的那封信说得语焉不详,还以为将你安置在什么酒楼客栈,谁晓得是青楼,又不知哪个姑娘信得过,不好直接报你的名字,就想了个不引人注目的法子。”
荀霜颔首了然,不再多问,抬头看向门帘外。
驾着马车的依旧是金九安。
一行人来去未变,只不过来时欢声笑语,去时却沉寂无言。
似乎都各怀心事。
直至马车停在北城门处接受搜检。
“辛苦将军了。”
金九安边向一旁的守卫赔笑,边拉开车帘:“您瞧,都是出城探亲的穷苦人家,没有什么好看的。”
守卫冷笑:“没见过世面的,见个穿锁子甲的就叫将军吗!”
粗布衣衫的男人被唬得一愣一愣,不知踩了眼前人的什么痛处。
不对呀,以前都回个承你吉言的呢。
“大人莫怪,他嘴笨,总说错话,”荀霜见形势不对,立马出言打断,“可是还有哪里不对,需要我们兄妹二人下车搜身?”
守卫却不说话了,一时僵持不下,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急得后边要出城的人窃窃私语,又不敢同守卫正面起冲突,只将愤怒的目光投向金九安三人。
荀霜自然明白他们这些人的怒火何来,压低着嗓子问道:“大人想如何解决此事呢?”
守卫却一句不回,是铁了心要将他们困在这儿了,连车帘都给他们拉了回去:“下一个!”
素来好声好气的少女此时早已没有了苦等的耐心,握住左侧手臂藏着利刃的袖口,眼神越发凌厉,低垂的双眸暗含杀意。
身旁的宁宛云也从悄悄打开马车上的机关,将短剑紧握,蓄势待发。
正要恶战,车外忽然传来急忙奔走的马蹄声。
什么人!
荀霜刹时警惕。
难不成是陆决?
而借着被风掀起的车帘,只看到一身绯红色官袍的男人翻身下马。
是孔层。
他这时候赶来,是要干什么?
还未来得及深想,便听见一道清脆的巴掌声。
以及气势如虹的一句:“放行!”
不消半刻,三人的马车便缓缓驶离北城门,朝尽苍寨去了。
等荀霜一行人的影儿都瞧不见了,孔层仍旧望着城门外远眺,神情专注,若有所思的样子。
“大人,”方才拦路的守卫拱手施礼,压低了嗓子,“事情已经办妥了。”
孔层摆摆手,示意他知道了:“往后你安心跟着我做事,少不了好处。”
说完便骑马回了官衙,照旧处理事务,平静如常。
只是没维持多久,一个身形高大的未请自来之人,一推破门而入。
“孔层,你干的好事!”
孔层却一脸淡然:“陆统领若是不介意这些话被有心之人听到,大可以放声高呼我的小人行径。”
陆进扬被这般无知无畏的话噎住,一时哑然。
“陆统领有什么不满,还请关门详谈。”
身披重甲的少年愤怒地切了一声,不情不愿,关上了屋门。
“古道南确实是我放走的,”孔层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对面前人晦暗的眼神视若无睹,“陆统领完全可以向刺史大人状告我徇私逾越。”
“但是,陆统领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即使不是本官放他走,你那位虚伪至极的父亲也不敢动古道南的。”
孔层边漫不经心地说着,边起身走近陆进扬,安慰似的拍了拍少年人的肩头,附耳低语道:“不如送我个顺水人情,助我官运亨通啊。”
陆进扬嫌弃地甩开按在他肩上的手:“那风月楼里的人,你有什么理由送走?”
闻言,孔层轻笑:“送她回该在的地方,这何错之有?”
又顿了顿:“怎么,你要送她见官,好向你父亲邀功?”
“我自然有我的用处,不劳孔大人操心。”
说罢,跟来时一样,怒气冲冲地走了,摔门而出。
“天真。”
孔层摇了摇头,正要坐下,外面又有人通报:“孔大人,刺史大人找您。”
“知道了,你退下吧。”
男人整理一下官袍,才慢悠悠地前去陆决处。
“大人,找下官所为何事?”
陆决并未立刻言明用意,反而递给他一叠数十张薄纸捆成的文书,肃容说道:“你看看这个。”
“是,大人。”
孔层笑着双手接过,将细绳解开,仔细查看文书上的内容。
都是些贫民家孩子的生平记述,生辰、样貌、家住何处,甚至连父母往上数三代的也记了上去。
“这是大人之前查的买卖孩童的案子。”
陆决点头:“现下手头还有件命案要办,此事就先交给你。”
孔层一听,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依旧是一副恭敬的下属模样。
他早就知道会这样,即使没有那桩命案,陆决也会寻个别个什么由头交给他去查。
然后破了案子的功劳都归到陆决名下,得不出真相就由他承担办事不力的罪责。过去都是如此。
但是这次,绝对要不同了。
“遵命,大人。下官定不负今日所托,将这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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