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已至,将被夜色掩去的晚霞依稀泛着红晕,望向人间抛了一个轻轻柔柔的媚眼,荀霜这个埋头清算账簿的傻子却不解风情,气得人家急匆匆地甩脸色跑了,屋外一片黑漆漆的静。
忽然,一阵缓缓的敲门声响起。
“是我,小姐。”
“请进。”
荀霜放下手中几个时辰都紧握着的狼毫笔,捏捏酸疼的腕口,看向门口。
是廖掌柜。
“已经照您的吩咐派几个可靠的人盯住杨婆子那儿了,也跟她说有事找对门的就好,省得到福天客栈还要费些路上的时间。”
少女微微颔首:“昨日我看太晚便歇在了客栈,如今换了个地方,还是要安顿好她们两个。对了,李状今日没来吧?”
“没来。”
“好。但也要守着,别懈怠,那个纨绔想一出是一出的,保不齐就逛到那儿去了。”
“我知道了,小姐。”
“楼上的床铺备好了?”
“都备好了,我带您上去。”
荀霜摆摆手,说道:“不必了,你去歇息吧。账簿我今天得看完。”
廖掌柜见少女眉间尽是疲倦之色,又不好再劝,只能告辞退下了。
待他走后,荀霜却没有再翻动面前密密麻麻的册子,反是离开久坐的位子,戴上幕篱,推门出了兴万隆的后院,转到彼时热闹非凡的夜市上。
答应皎若的事她当然还记得,只是卖糖人的铺子却难寻,她一下子被人头攒动的街铺晃花了眼,好不容易才问人找到了地方。
一入小商小贩的摊子当口,荀霜却猛地撞到了杵在正中心的日晷,不经懊恼自己是个目不视物的,忙捂住右额角呼痛。
头上戴的幕篱也被撞落,一时之间竟涌入攒动的人潮,不知踢到哪儿去了。
荀霜心中对挡路的更是多了三分气恼,不由抬头,怒目而视。
这日晷,是蒋赫新翻修的,前头那个整日风吹日晒,原来清晰可见的刻度都没了,才弄的,弄好的时候还敲锣打鼓了好一阵,风光几日就下雨了,现如今近几日都是天色灰蒙蒙的,艳阳都没有,遑论它的影子呢。
再往东西横向的夜市深入,想是后日三月三的上巳节到了,谋生计的聪明人除开摆了干肉、花糖、糕点之类的吃食,还在旁边放了好几捆男女之间互表情谊的香草。
却不都是用来卖的,多是讨个能绊住客人的好彩头。
荀霜瞅见一个画糖人的,便觉好玩,刚要聚精会神地去瞧新鲜,身后却突然骚乱起来,转头一望,一个白衣束冠的少年正被几个侍卫模样的人团团簇拥着。
“这东西多少钱?”他指着一个小贩摊上摆的香草,开口道。
“不值多少的,我不知……”
少年冷漠地扔出一块银子,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这些呢,够不够?”
“够,够,够!”小贩一把抢过这天降横财,忙忙点头称是。
出手阔绰的公子还嫌少,吩咐他的小厮道:“你们去把夜市上的所有香草都买来,办好了,有赏。”
他自己却要离开,从荀霜进来的夜市口穿过,砰的一声,撞上了横着的日晷,跌倒在地。
又是一个没长眼睛的倒霉鬼,比她还要笨,这都能摔了。
看热闹的少女扑哧笑出声,心中畅快不少,待要转身就走,惹出笑话的人却叫住了她:“那个头上插玉兰花的丫头站住!”
荀霜可不管他,话音未落就跑开了,心道,傻子才停下来,原来是个小心眼的瞎子,定要刁难她呢。
谁知那少年虽然刚刚没用脑子走路,但抓人倒出奇的快。
荀霜一下子被他扯住衣袖,右半边身子一时半刻动弹不得,待要用空闲的左手奋力挣脱,却被对方制止:“我瞧你面善,必定是旧识。”
等了一会儿,见眼前的少女不说话,他上下打量着,最后敲定:“但相平县中,我没见过你。”
荀霜本不欲与他有过多纠缠,又一时不得脱身,还想着要不要直接撕掉袖子跑开,直至听到少年讲的可笑话,终是停下手中的动作,忍不住出言讥讽:“若是众人都见过,岂不是成了闯闺阁的登徒浪子。”
少年仿佛并未意会她话中的嘲弄,竟轻点以示赞同:“夜市可不是小丫头能独身一人瞎转的地方。”
“无可奉告。”荀霜只想立马逃离当下有如犯人般盘问的境况,随意答道。
却是一时间没完没了。少年含笑的眸子瞧见了她的荷包:“姑娘腰间系的香囊可否卖给我?”
“那是钱袋子,”耐不住性子的少女瞥他一眼,冷冷回道,“而且,公子若是要送心上人定情之物,还是用新的好。送别人用过的,心上人会生气的。”
“钱袋子?这么小一个,”少年扬起眉毛,“而且,谁说我要送心上人了?小姑娘家家,天天脑袋里想着情情爱爱,反误终身啊。”
荀霜被他说了一顿,立马反驳:“三月初三就是上巳节,香草和香囊什么用途,公子不清楚?”
“那是别人的过法,我可跟他们这群俗人不一样。”
话音未落,却听见眼前的少女一把拔下头上的花簪,撕地划破被他强拉住的袖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已经冲出夜市,再寻不见踪迹。
但人跑了,花却在。
地上的纯白花瓣许是受不住簪子的奔走,躺着不省人事,隐约中还可以看见枯萎的黄斑藏在下端。
竟是真花,又有缕缕幽香,淡淡的。
少年拾起被遗弃的玉兰,若有所思地望向人早已远去的夜市当口。
几绺散开的墨发从他的鬓角处垂下,轻轻遮住如幽兰静谧的面容,然后一开口便消弭了刚刚似乎不染世俗的人儿:“亥九!”
半刻钟不到,一个精壮的男人提来鼓鼓囊囊的麻袋放下,抱拳上前,回道:“世子。”
“东西买了多少了?”
“相平县的夜市上已经全都没有了。”
少年嗯了一声,又将手中的枯花掷给侍卫,说道:“将这玉兰也丢进去。”
亥九小心接住,然后扎紧袋子,恭敬地递出,说道:“遵命,世子。”
“把我的岚越牵过来,”少年拉起系麻袋的粗绳,尽数缠在山水纹的马鞍边,然后一跃而上,“我先去永州。”
说罢,通体火红的良驹往北疾行,踏蹄飞出,恍若山间四起的雾气一息之间跨过峰顶。
速骑至南向的城口,只见紧闭的高门处,依序而立的耀人火把宛若游走的蛇龙临天盘踞,肃容巡视的卫兵半个时辰便变换一次轮班相替的方队。
少年到时,夜间值守的中郎将正出来视察,忽听空寂的城门口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便提声大喊:“何人喧闹!”
“齐将军差我办事,一时耽搁,来晚了!”
少年丝毫不惧,也大着嗓子回他。
借着明亮的火光,中郎将依稀辨认出来者俊丽傲人的面容,拱手施礼道:“世子请进。”
少年也不出言相谢,只微微颔首,算作应答,便轻磕马肚子促其向前,冲入悬门己开的永州城内,转头间隐入无目可视的街巷。
不知此时几刻,打更的尚未满城“小心火烛”地转悠,白日最好敲着震天响锣鼓的街巷却歇了吆喝的心思,四处林立的商铺内更是没有人影晃动的烛火。
偶有行色匆匆的轻飘飘掠过紧闭谢客的铺子,竟也不是人,是个晃来晃去的无主猫儿,脏兮兮的,又瘦小得如同数头而叠的硕鼠。
石板上只有嗒嗒的行路声,再无其它,空荡荡地宛若无人之境。
少年入城见到这怪相,心中却没半分惊讶,他轻车熟路地从正大门转向一条石板铺就的宽路,左行右停地走街串巷,不消片刻,在一座巍然静默的府邸前停住,下马牵着缰绳,到了留着半扇未合的门口。
厚重的大门还没有早早地关上,守着的奴仆恭候两侧,远远就听到了哒哒的蹄声,连忙向前去迎,施礼唤道:“世子,将军在书房里等您。”
说罢,见少年扛着的大麻袋装得满满当当,似是重物,便要接过,谁知那人摆摆手让他们退下,于是识相的不再多言。
刚要进大堂,一位双眼浑浊的白须老人早候多时,耐不住直来直去的急性子就起身去看,见人来了才含笑坐下,说道:“今日晚了些,怎么带了礼,这麻袋里装的不会是新长的小菜吧?”
“将军不是说回京的车马颠簸,晕得慌,“少年不拘礼,亦是落座,笑言,“前几日我就寻了大夫,他说这时节里的香草有提神缓气之效,所以立马去城里还有附近的相平县找了来,还有些其他药材,这么多都作香囊放在车里,您必然不会受累。”
老人却轻叹气,抬眼望去,眉宇间尽是无奈之色,缓缓开口:“世子该是明白,这些不过是托词罢了,老夫本就无意去燕京。”
霎时,谢绝之言出口,两人相对,默语而坐,大堂内外俱静,似是不忍戳破即将箭拔弩张的僵局。
齐殊年更是惋惜,心中暗恨自己不早坦言相待,反负了他一番心意。
这好耍嘴皮子的贼小子,一个月前从燕京被罚到他这里来充军历练,问犯了什么事,三缄其口,他派人打听才知道,竟是因为烧了陛下的妄印阁!
那里可是皇帝处理朝政的接臣议事之地,敢纵火,也忒胆大包天了。
久经沙场的老将知晓此事,却不通始末,便直接问他:“堂堂绪国公世子,怎么学宵小之徒的做派?”
“陛下命我请您回京相助,烧阁之事只是借口。”
一听此话,齐殊年也被这石破天惊的回答震住片刻,待一腔热血平复后,又不免惘然若失起来。
他原是宣广军初建时就投军的一员副将,仗着旧时与陛下有几分同袍之谊,如今被委以重任,亲自率余部镇守北方边境,按理说应召原应义不容辞。
但是前狼后虎,他如何安心离开?
陛下在朝中举步维艰,他又何尝不是。
突厥那群蛮夷虽早就议和,却是面和心不和,变数横生,风雨暂息,居安思危的事理他却不能不考虑。
大周与突厥明争暗斗多年,当初能够偃旗息鼓,只不过是因为草原各部深陷承袭王位之乱,如今尘埃落定,三王子一统大局,若是卷土重来,他走了,永州该当如何啊?
还有那尽苍寨后视眈眈,若拦截后方粮革,阻住援军,齐殊年是万万不能放心离去。
偏偏一群草莽出身的山匪,楚州府衙无能至此,现在还没有剿灭,究其本因,不过官匪结私罢了。
寨主魏珵此人虽不到而立之年,却极其伪善,不知何时同官员打上了交道,又兼手下五个头领都称得上勇猛,且占地势之利,实是永州安稳的隐患。
如此一来,陛下信任的隆恩只能辜负了。念及此,他长吁一声,待还未开口分说,却被秦沭生一下子打断:“我在这里呆了一个月,永州的形势也知晓一二,陛下此举实在强人所难,后日回京必会替您相劝。”
齐殊年刚要道谢,又听他调转话头:“不过,空手回去实在不好交差,齐将军是统帅走不开,其他人还是可以的。十万宣广军,应该也有可用之材为陛下效力。”
“世子心中可是有了什么看上的人?”
齐殊年心中计较一二,顿觉少年提的法子二全其美,便立马问他。
秦沭生笑回:“将军觉得,唐付昌如何?”
“那个打头阵的陌刀将?”
齐殊年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仔细回想,脑海中才浮现出那人魁梧有力的样貌来。
“正是此人,不知齐将军愿意吗?”
齐殊年点点头,边说道:“背弃皇恩,已是不忠不义之举,我再推托,置陛下于险境,更乃天理不容的大罪。况且,此人是了无牵挂的白身,又是我看好的良将,随世子赴京,我自是放心。”
了却这么一桩心事,两人倒盏畅饮,直至二更天才歇。
几壶烈酒下肚,齐殊年眼中仍是清明,他醉倒在竹榻上,不由得对刚刚使劲灌他的少年犯了嘀咕。
呵,真厉害,他喝了那么多都站不起来,要人抬,那小子还能骑马。
还敢灌他酒,胆子真大。
真不愧是一把火烧了妄印阁的狂生,陛下敢提,他也敢应。
处政理事的朝廷要处一下子没了,仅仅是作了请他回来的借口?
若是要借口,怎么不扮个洒囊饭袋的浑人,出言挑衅几个文官,再被一纸上书罚了来?
偏要烧,偏敢烧。
竟还口出狂言说什么是不小心。
呵,他信个鬼。
他认得清自己的位子,可不敢托大说因为自己在敬贞帝心中有多么可堪大任。
总不会为了唐付昌这个小小的陌刀将吧。
不过无论是什么原因,不淌燕京的浑水就好了,守好永州和一家老小外,才是他唯一要做、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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