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平县,牢狱。
肥面脏脸的男人被五花大绑地押进来,不稳的身驱受不住差役使了大力的桎梏,一不留神就差点咣当跌倒在地。
差役却不管他,反手推了一把,厉声一喝:“进去。”
然而,污布堵住了男人嘴中辩不出语调的呜咽,他根本无法应答,只能双眼恶狠狠地瞪往差役,四肢朝天地卧躺在地,手脚不住地扭曲着。
麦草铺干净的牢房被弄乱,男人终是弄出了禁锢住发音的布条,大喊:“叫你们县令过来!我可是他的女婿!”
声音响得一下子惊醒了酣睡的其他人。
常年盘桓于此的旧犯一听的地方新来了人,忙跑到瞧是什么有了不得身份的后起之秀,连这死刑犯关押的潮湿之处也被打破死气沉沉的安静。
这儿的人寥寥可数,重罪的都已遣送至京听候发落,仅剩的都是待审的疑案,不免存了逃出生天的心思,言语机灵地攀谈来押送的差役:“吕哥,这新来的哭爹当喊娘地叫屈,犯了啥罪啊?”
“闭嘴莫问,”吕差役没像往日一样同那几个泼猴调笑几句,只肃容而去,“少卖弄聪明!”
说罢,拿钥匙开了牢门,又直接用厚布堵住了男人的嘴,一个掌风将他扇软于地,说道:“消停些!再吵今晚便对你上刑罚。”
听到威胁的话,男人的肩不禁轻颤,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满身是血地跪在差役面前,连连哀求,所以最后还是妥协了,止住怒号,眼睁睁地看着吕差役离开的背影,只能倒在石砖地上纹丝不动。
完了,完了,谁能帮帮他。
岳父不能,李府竟也不能。
想到此处,李状更是恨极,不由咬牙切齿起来。
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要害他,说什么书房中藏了封信,里面尽是不敬之言,而谈的,就是那位曾赠金银财物以报恩的将领。
说他嫌给得不够多,嫌这位宣广军将领不过是面子上阔气的小气之人。
还有些辱骂的粗鄙俗语,不堪入耳。
虽然,确实是他写得歪七扭八的字迹。
但几句牢骚,能治什么罪!
天晓得,这飞来横祸竟连李府也被查了。
李家倒了,他哪里还有可倚仗安息之处。
李状双目无神地躺在麦草上,心如死灰,无法复燃。
“嘿!新来的小子!你过来。”刚刚问话的犯人仍是耐不住好奇的性子,又要同李状说闲话家常,聊几句有的没的。
不料想吕差役竟又折回,还带了好些人来,谈得有来没往的犯人立马禁了声。
难不成,要围殴?
李状不免瑟瑟发抖地滚缩到牢房的东南角落里,将肿大出奇的脑袋深深埋进墙壁,冀能在身子正面少挨毒打,又或那些人拎不出他,只受轻伤就是幸事了。
他闭紧双眼,待那牢房的门锁啪嗒一开,还没有传来走来的脚步声时,便好奇地转头去看。
原来是刚刚隔壁说话的被拉了出来,还有除他以外的其他犯人,都被那几个壮实的手下人制住。
哦,那几个下贱的胚子还想着自己跟他们一样贫民货色呢,呵呵,他是这群东西比得上的吗,也不照照自己的蠢样。
他家中万贯财富,虽落了难,但当官的大哥,做县令的岳父,何愁不见放出之日?
对,他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信上的当然只不过胡言乱语罢了。
虽然受人告发,沦落到如今这般境地,但要岳父略一出手,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李状心安不少,还没沾沾自喜地得意一会儿,却见那手下解开几个犯人的枷锁,将他们都放了出去!
几个壮汉也都走了。
牢狱中除了他,一个受刑关押的也无!
他硬扳过半屈的身体想要看清来者是谁,那人却悠悠开口唤道:“贤婿,上次西巷草草见过一面,如今得空细谈,别来无恙啊。”
是他的好岳父,相平县县令!
李状喜不自胜,双眼放光地看向宛若天降神兵的救命稻草,口中呜呜不停,整个头都要倾向蒋赫的脚边,求他拿出布条。
深袍官服的男人欣然应允,还露出安抚的笑。
而李状骤然呼吸畅通,立马要道谢,却不料被猛地灌进了一碗汤药。
他待要挣扎,蒋赫手下的吕差役一把捂住了他的口鼻,他没法子脱身,不足一刻就晕死过去。
“先松了绳,头上撞点血,对外只说畏罪自尽,触墙而死。”
蒋赫眼中闪过狠厉之色,对旁边静候的差役吩咐了一声。
吕彦应声称好,又随他离开牢狱,缓缓行至县衙处的二堂。
房中简陋,只摆了个素瓶放在桌上充作装饰,却又有未染尘的清净,一进即是如风爽利的安神之气。
转合上门,蒋赫便开口:“宋统领那边,你差人去永州送信,只说李府家门不幸,我来替他善后。言辞恳切些,态度也要谦卑,毕竟被恩人之孙出言不逊,他也寒心。”
“是,大人。”吕彦回道,不再多言。
“明日,去京赴职的调令下来,你随我同去。”
“多谢大人信任,我定不负大人期许,以命效忠于您。”
吕彦虽说也是帮蒋赫处理过不少的得力之人,但也想过一朝半脚登入燕京这等富庶之地的门槛,不由眼带喜意,忙奉承几句后马不停蹄地办事去了。
蒋赫听他恭维却无动于衷,只在心中暗暗盘算抵京后的为官之路,究竟要如何走啊。
唉,京城乃鱼龙混杂之地,能多带几个称手之人就多带几个吧,若是利欲熏心有了叛他之意,待他站稳了脚魏,再赶走也不迟。
正思量间,李状畏罪撞墙而死的消息不胫而走,半个时辰不到就传到了在万隆兴苦阅旧账的荀霜耳边,少女因劳费心神而疲态尽显的双眼一下子睁开,好似深潭中被忽地扔入滩石,涟漪晕开,清亮万分。
“去请杨婆子来。”
“是,小姐。”前来禀明李三之事的廖掌柜应声而道,合门去了。
宽敞的二楼厢房内一时间只空余她一人。
荀霜略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起身打开格窗散去快要将她熏得不适的檀木香,但只开了小半扇,算账的屋子正对人来人往的街口,若让有心之人看见,大作文章,那可难缠。
心思飘散之际,忽听敲门声,又有人轻声说道:“阿蕴姑娘,我来给您道谢了。”
荀霜立马关上窗开门相迎,笑回道:“阿婆快进来,我来给您沏茶。”
说罢便要去喊廖掌柜拿套上好的杯具招待,惊得杨婆子慌忙拦下,婉拒道:“姑娘于我们有天大的救命恩情,怎好劳烦,万万不要折煞我们。”
见她们制止,荀霜不好再动,只得先请老妇人坐下,才道:“阿婆和秀竹姐姐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本想早歇了人牙子的生计,攒够孙女的嫁妆钱,忽逢李三生事这一遭,我这争强的心吓得半分也没了,作孽啊作孽!”
杨婆子这几日提心吊胆,食不下咽,以至如今看她,面色蜡黄,瘦骨嶙峋,又添白发,更老了十几岁。
对坐的少女却罕见地没有出言安慰,只颔首,笑意更深地望向她,开口道:“哦?您刚刚的意思是,以后不做牙婆了?”
老媪却摇了摇头,浑浊的眼中尽是无奈之色:“不是,姑娘误解我的话了。为谋生计揽客原是本分的向上之举,谁知揽到了不该招惹的,害了我的秀竹,这几日思来想去,竟不知如何是好。“
“为什么不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呢?”荀霜缓言,淡然出声。
听闻此言,杨婆子一下子恍了神,似是听不懂话了,木然回说:“换个地方?”
“对呀,换个地方,譬如说,燕京。”
杨婆子顿时心中犯难,又不好强硬回绝,只好道:“可是,人生地不熟的,我实在是怕做不起来啊,俗话说,强龙难压地蛇,我一个外来的抢别人的吃饭营生,不免被排挤啊。”
“万事开头难,我明白您的顾虑,”荀霜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惜神色,又没有完全放弃劝说的意思,“但是若有人相助呢?阿婆莫愁不能浑得风生水起。”
老媪一听她言语间暗示之意,索性直接相问:“姑娘是不是想让我去燕京,继续当牙婆?”
“对,阿婆果然一点就透,定是能担大局的可用之材。”荀霜收起串东串西的谈笑神色,肃容出口。
杨婆子没想到她这么干脆地承让了,却又踌躇起来,垂头不再多言,一刻过去仍是静默,无话相叙,竟连谢绝之语也未出口。
荀霜了然,待要送客,却听对坐的老媪终是缓缓开口道:“姑娘说有人相助,可告知我是何人,又是如何助我?”
“阿婆这是答应了?”
“对的,姑娘,我答应你,”老媪一横心,“只要不是杀人放火,劫财越货的营生就行,姑娘于我恩重如山,本要老婆子上刀山下火海也使得,但我势单力薄的一个,还有秀竹要靠我倚仗才有几分能过得去的活路,怕办错了事,拖姑娘后腿。”
“谁说让你去偷去抢了,好好做原来的营生就行了,”荀霜莞尔一笑,听到她的话也不恼,“不过是让阿婆在我危难时救我一命,竟也要推辞吗?”
老媪却愈听愈惊,脱口而出一句:“我一个低贱的牙婆,也能救姑娘一命?”
“阿婆觉得,燕京朝堂觐见议事的百官,相互之间,认不认识?”
少女不认同也没反驳,却忽地另起了看似不相关的话头。
杨婆子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照着她的回答道:“想必都是认识的,那么大的官,肯定都要结交走动。”
“对呀。因为他们身居高位,万人瞩目,相貌习性都是能容易查出来的,最多不过一天罢了,”荀霜认真地看向深思地杨婆子,缓缓开口说道,“但是,相平县中乞儿有多少,阿婆觉得,那些京城里的官要查多久呢?”
“这,”老媪一下子被问倒了,踌躇多时,还是无法作答,只得直接回说,“我实在不知,还请姑娘赐教。”
“快马加鞭递信让县衙查,两程往返也要半多个月之久,其中差人寻乞儿数的工夫少说也要五六天,更有病死的,另寻其他县谋营生的,一时之间难有准数。
“不像京城的大官时时刻刻被人盯着,一有风吹草动,连吃什么都知晓,因为他们觉得乞儿都是贱命,他们不在意,所以这搜查的一个月,便是他们眼中贱人的可活之机。
“贱命,什么叫贱命?能活下去,就不是贱命。”
老媪听言,身心俱撼,似有拨开云雾的拳风给她当一棒,又恍惚不已:“若还有不分青红皂白的,不查就杀了呢?”
“那就让他们不敢杀,只敢查,”荀霜提及此,眼中凉意更深几分,似是覆上一层薄冰骇人,“在他们查之前更是要养精蓄锐,立足了让他们无法擅动的本事。”
见对坐的老媪僵住了,她又接着道:“阿婆放心,不让你干手起刀落的活,只要救我一命,容我一时的藏身之处便好。”
杨婆子脸色缓和,回她:“姑娘言重了,我自是信你的。去燕京这事,我答应你。”
“赴京之路遥遥,我会找个武功高强的女扮男装,护送你们。还有银两,也会备好。”荀霜见她应下,才开口道。
杨婆子心不在焉地又闲说几句,匆匆离开了,一回家便合门默立,直叫秀竹担心地开口问她:“可是李三又出了什么事?阿蕴姑娘引火烧身,被我们牵连了?”
杨婆子轻叹一声,又摇了摇头:“你收拾收拾,准备上京吧。相平县以后不必再回来了。”
老媪壮士扼腕的决然,窗外偷听的瘦长影子却没瞧见,只等屋内熄了灯,才离开,翻入万隆兴的后院。
“如何?”
“怕死才答应你的,”颜思渺又小声嘀咕了一句,“跟我一样。”
荀霜没听到她说的后半句话,轻声笑了笑:“无碍,帮人做事哪有心甘情愿的,大家都想躺着赚钱,躺着等神仙来救呢,只要目的达成便好。你可还记得,我们俩人的一月之期还有几天?”
女贼快速回道:“还有二十二日。”
“你扮男装,送她们上京,从此以后,你我间的帐,一笔勾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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