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各国山水算起,崤山必然算不得最特殊:高比不过常国之濛山,险不如赵国之天降山,树木不似方地囚牛山葱郁——然而崤山山脉自南向北,又由东往西,多番曲折而延绵不断,几乎将小小申国尽数包裹。
有几处将为平地,忽又拔高而起,耸出新峰;哪怕极熟知这山头地势,向西再行十里地至那边山头,或也迷乱。倘或妄自逞能,直入深山,恐有不归之虞。
冬夏四季,各山峰林之疏密、水之深浅、鸟虫之鸣各不相同,最高山峰手可摘云,低谷处却迷雾蒙蒙,日月失光。其间猿禽之多,林木之繁,山中老农,不可尽识。
渭水则温柔直白许多。崤山山脉上许多细小支流汇入渭水,渭水一一笑纳,自西向东而行,愈行愈宽,将出申地时已如海宽阔。许是因承载不同河流的缘故,渭水在申国内,不同河段呈现别样色彩,阳光之下,晶莹奇异。待流到白国,虽流域更宽,到底没这般有趣了。
正因渭水温柔,行船人——以别国船夫为甚——不怎设防,于是渭水趁人不备偶有风浪,或存暗礁,亦有死伤。
一山一水,将申之平原与别国浅浅隔开,当真一片善地。彼时萧天子初分封时,车氏一族凭战功受封,却不愿穷兵黩武,更已厌倦战事,惟愿依山水过活,因此得有申一地。
文王曾言“崤山固车氏万代之安”,万代尚不得知,但至今数百年,确实算得上安逸。
如今常、陈、赵三国国力强盛,无论是直接交战,还是借其附属国的由头,总没消停。申地居于其间,虽与陈有姻亲,但百余年间还算不偏不倚,独得逍遥。
如此种种,概与云风无关。
此女山中生,山中长,功夫山中练,岁月山中消磨。偶有要采买的东西,也是她师父下山去;到过最远地方,就是崖下的浊浪河。
小时仍存好奇心时,她却有伤,走几步就要晕倒,遑论下山看看。待伤好些,她一心练武,小小孩儿,竟无玩心。
好歹山中有小兽与各色花草,生灵之声不绝,人就也不孤独。山中还有治病的草药(据师父说),她夜夜去寻,事情都做不完,并没时间胡思乱想。
今晚她却没去成。她从小一起长大的鹿和蛇捞回一个将死未死,人已昏厥却仍紧皱眉头的小女儿来。
云风一搭脉就知人没事,只是有无名邪火,于是给她盖了衣裳,放在山坡上晾着。
她在旁守了三个时辰,一直等到人醒来,和恍惚抢了好几口水喝,坐起来不动了。
直等到恍惚因喝不着水,前蹄哒哒地敲地,她才举起弓弩,一箭射了出去。
好消息人动了,坏消息倒下了。恍惚只好踱回来,在她身旁的夹缝里舔水喝。
“我的箭断没伤到你,这点准头还是有的。你快起来罢。”
她推推肩,那人微睁双眼,碧色的细碎的光从缝隙中渗出来,比嫩柳芽的颜色深,又较冬季松柏颜色浅。
微风吹动云风两层艾绿与竹青的衣衫,时而盖住她眼,碧色的光就随着若隐若现。
云风招招手,鹿踱过来,靠在边上一起看。一人一鹿静默半日,直到云风将桃木弓弩贴到她脸上——
“干什么?!”张闪腾地坐起来,声音回荡群山中,震飞几只觅食鸦雀。
“我看你怕我的弩,想把你吓起来。你挡着恍惚喝水了,再说,总躺在山中,风气入体也不妙。”
一个敢说,一个就敢不听。阿闪置若罔闻,眼光落在鹿上。
“是恍惚驮你回来的,隐墨找到的你。”
鹿听见自己名字,在云风手边贴了贴。至于隐墨,顺她手指方向看去,正在枯草中吐信子。
正是吓阿闪的那条大黑蟒。
“甚么事?一大早,吵吵闹闹。”
一人不知从何处冒出,说话声空谷回响;鞋帽与无足道士相似,相貌都有五分相近,腿脚却是好的。
“师父,这人明明醒转却装死,我要看着她,还未练功,故此心焦。”
“谁让你看着她啦?”
“总不能扔她在此,那还不如不救。”
云风背对着张闪,笔直站成一条通天线。
“你救的是什么人?凭甚不能扔下她不顾?”
云风被问住。昨日至今,她已给出最大的耐性,但躺着的人不仅不感恩救人的恍惚和隐墨,甚至一句话都不愿讲。
她回头道:“我师父问,你是何人,为何来山中?”
张闪只是躺着。她懒怠说话,懒怠对此处、此人生出好奇。她不愿交待,不愿问。
她连自己都无法交待,遑论有力气讲事情从头讲一遍。
云风蹲下,看似淡然地又问一遍。
“你来此地,可有要事?”
闪仍不说话时,道士已经扶额。他倒不是心疼徒弟不受搭理,而是……
云风一把扛起张闪,后者还来不及惊呼,眨眼间被撂倒在悬崖三寸旁。
“恍惚驮你前没法问你,那我来问——你究竟是否想被救?还是真想死。”
云风用脚挡住她;一偏头,能看见崖下风景。下面一片生机,落在阿闪眼里却仿佛不会动;其实是她僵了。
上面的人站在太阳下,表情看不清。但阿闪忽然浑身冷汗,活过来一般地意识道:再倔一句,她可能真会松开脚。
“我不能死,有事未完。”
张闪几乎是抢着说出,然后桃木弓弩被递到她手边。
“那就别再装死。看你眸光发亮,要珍重才是。”
她抓住弓弩,硬度传到手臂,全身三万六千毛孔尽数张开,终于呼吸到山间的风;也不过是冷汗消退时的疲惫,但短短几次呼吸间,阿闪觉自己又死过一次。
云风看着单薄,力气大得可以,她以弩拽起阿闪时,带起旋风。
阿闪扶着云风,跌了几步才站稳。“我……闪绝非为死而上山,而是为了活。谢过二位,谢过鹿、蛇,留我一命,张闪不敢忘。”
不仅谢了人这一点,云风很受用,点头道:“鹿名恍惚,蛇为隐墨,你叫它们名字,自能相熟。如今你先去换个衣服,破破烂烂的,像什么样子。”
张闪这才意识到自己衣服全刮破了,脖子也火辣辣得疼,想必是划出伤口。她看着半盏茶功夫前还要踢自己下山的人,这时却不知从哪掏出一套青布衣衫丢给她换,自是无语。
云风说一句“练功去了”,朝师父行过礼,三两下便消失在阿闪眼前。
张闪举着衣服愣了一会儿,也看向道士。
“山上惟有一柴舍,西南走五十步即到,可供休憩。”
阿闪摇头。“我是想问,道长怎样称呼,可曾见过我师父?”
“嗯——”道士想起什么似的仰头,“我师弟的确和我打过赌,但不曾听说他收你为徒。我谬号无崖,不受管,不像我师弟爱管闲事,和你有几分交情。”
“那道长何必救我?又是什么赌?”
无崖子摆手。“我无门派,‘道长’二字担当不起。三月前我那师弟说,若你经历风波仍有不服输之心,就托我给你一山上容身之所,不然我何必管闲事,教徒弟救你。”
无足道士确实爱管闲事,但也不愿长期教她本领,因此救她,顺便将她推出去。阿闪想。
可是来都来了,她就只能在此养精神,做打算。此时阿闪身在山上,一心却都山下事。
经过她身边时,无崖子抚掌道:“云风此儿,打小古怪,直楞心肠,人实不坏,习惯就好。”
说罢,念道:“补觉去也,冬日惊醒,折寿、折寿哇。”
眨眼间,两人踪影全无,独留张闪一人手捧长衫而立。她俯身在水坑旁照照,脸上身上细小裂口不可数,有几处干涸血迹,但手臂与腿上的显眼伤口已包扎好,不觉疼,细闻时有淡淡药香。
山谷日明风斜,却不刮北风而吹东风,颇有春意味。
张闪自觉挪不到屋子了,便在原地换上外衣。衣裳很合身,且触感滑凉,与她摸过一回的蚕丝不相上下。蛇懒卧在不远处,她也顾不得,撩水洗脸,脱去鞋袜,复又躺下。
昨夜至今有如大梦一场。此时脑海清明,疼痛被山风涤荡,十余年光景便漫上心头。她还未曾与家人相伴几多时候,竟已身在深山中。她虽不知是否还有别人有此境遇,但这身世,若有人对她讲,她也只会当故事听。神仙凭甚就挑上了她?何必还要拖家人、邻人遭灾?她究竟要如何走?母亲如还在,又将怎样说?
阿闪困累交加,沉沉睡去之前,想的是山离天近,在这里质问神仙,是否能被听见的……
一缕烟气潜入海中,直到水晶宫底,无旁人在处,才化出龟的真身。敖苍、敖簪与敖旷三龙上前问道:“现下如何?”
龟大夫爪子划出万里镜,指着其中变幻场景道:“王上绝妙计策,臣已在人间热闹时节,借龙形将话传开,不日将有莽夫取其眼,吾王坐等收利即可。”
敖旷目视镜中,只见小儿躺在地上,旁侧有一人、一鹿,问道:“此为何地?”
“禀东海王,此乃崤山山脉上的逢生崖。”
“有何奇特?”
“此乃山中平地,峰上原野。似巨斧劈开山峦,下方河流冬季不冻,夏日不浊;山谷冬不刮北风,凉不彻骨,夏季却有西风,蚊虫稀少,地方确实难得。”
北海龙王所辖地界儿。这话龟大夫自然不提。
敖簪看着风云堆叠的镜中小儿身影,凝神不语。
敖苍攒眉道:“老在山中还可!不如我们使个招数,将她卷出!”
“使不得,兄长,做多错多。此时静待,不出三五载,自然有人替兄长取珠。”敖簪拦道。
敖旷冷哼一声道:“能找到此处,算她有造化。但我们究竟有办法,教她不出也得出。”
欲知有何办法,后回书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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