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换药之后,霍府里的空气仿佛被那枝白梅的幽香彻底涤荡过,悄然变了质地。依旧安静,却不再是令人窒息的死寂,而是流淌着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缓和。
霍峥手臂的伤好得很快,但他似乎习惯了由沈清澜来处理最后几次换药。过程总是沉默的,一个垂眸专注,一个闭目养神,只有纱布摩擦和药瓶开合的细微声响。结束时,霍峥有时会随口问一句:
“那盆梅树如何了?”或是“前日送来的县志,可看了?”
问题都很寻常,不带逼迫,仿佛只是寻常人家的闲谈。
沈清澜起初只是简短应答,“尚好”,“看了”。后来,也会多说一两句,“又开了几朵”,“县志里提到城南旧有个戏台,毁于战火了”。
话语不多,却像细小的溪流,开始重新连接起曾经干涸断裂的河床。
沈清澜依旧不太出西厢房,但神色间那层厚重的冰壳,似乎在春日渐暖的气息里,一点点消融。他偶尔会抚琴,不是戏腔,是清越的古琴曲,调子有些生涩,像是荒废许久重新拾起。琴声透过窗棂,飘散在院子里。
霍峥有次深夜回来,在主院门口驻足,听了好一会儿。
周副官送来的东西,不再被堆在角落。那些书,沈清澜开始认真翻阅,有时还会用霍峥送的那管新笔,在纸上写下些许批注或感悟,字迹清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棱角。霍峥某次来西厢房时看到了,什么也没说,只是下次周副官再送书时,里面夹带了几张上好的洒金笺。
春天是真的来了。庭院里的老梅落尽,桃李悄然绽出粉白,连吹过廊下的风都变得柔和。
这日午后,霍峥难得清闲,信步走到西厢房外。院门开着,沈清澜正蹲在那一排梅树盆栽前,拿着小银剪,仔细地修剪掉开败的残花,动作轻柔。阳光洒在他月白色的长衫上,镀上一层浅金,侧脸线条在光晕里显得格外宁静。
霍峥没有进去,就倚在月亮门洞边,静静看着。
沈清澜修剪完最后一盆,直起身,轻轻舒了口气,一回头,便对上了霍峥的视线。他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眼,算是见礼。
“九爷。”
霍峥走过去,目光扫过那些被他打理得精神奕奕的梅树盆景。“手艺不错。”
“胡乱摆弄,不敢当九爷夸赞。”沈清澜声音平和。
霍峥弯腰,随手拈起一片落在石阶上的粉色花瓣,在指间捻了捻。“过几日,城南新修了个园子,有个堂会。”他顿了顿,语气寻常,“你想去便去,不想去,就在府里歇着。”
这不是命令,是询问。甚至,是一种给予。
沈清澜抬起眼,看向霍峥。阳光有些刺目,他微微眯起眼,看着逆光中霍峥显得有些模糊、却不再那么冷硬的轮廓。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权衡,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若……”他开口,声音很轻,“若我去,唱什么?”
霍峥与他对视,目光深邃:“随你。”
随你。两个字,重逾千斤。这意味着,他可以将那夜《霸王别姬》的绝望埋葬,可以重新选择站在台上时,该是谁。
沈清澜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沾了些许泥土的指尖,良久,轻轻吐出一句话:
“那……唱《春闺梦》吧。”
《春闺梦》,不是别姬的壮烈,不是思凡的叛逆,是寻常女子对征夫的思念,带着淡淡的哀愁,和最终的盼归。是和解,是希冀。
霍峥捻着花瓣的手指停住。他看着沈清澜低垂的、露出一段白皙后颈的侧影,眸色微动。
“好。”他应道。
说完,他伸出手,不是碰沈清澜,而是将指尖那片被揉搓得有些残破的粉色花瓣,轻轻别在了沈清澜身前一盆白梅的枝桠上。动作自然,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试图靠近的意味。
沈清澜看着那枚突兀又和谐地点缀在素白梅枝上的粉色花瓣,眼眶忽然有些莫名的发热。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霍峥收回手,转身离开了院子。
脚步声远去。
沈清澜依旧站在原地,春日的暖风拂过他的衣袂和发梢,带来泥土和花草复苏的气息。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极轻地碰了碰那枚霍峥亲手别上的花瓣,然后,缓缓收拢掌心,仿佛将这一整个姗姗来迟的春天,都小心翼翼地握在了手里。
他知道,有些伤口或许永远无法完全愈合,有些记忆也无法轻易抹去。
但冰雪消融后,大地总会生出新的草木。
他和霍峥之间,那盘死局,似乎终于被他以一种近乎毁灭的代价,和自己都未曾料想的坚韧,撬开了一丝生机。
未来如何,尚未可知。
但至少此刻,他愿意再试一次。
为这春光,为这重新获得的、说“不”与选择唱什么的权利,也为那别在梅枝上、笨拙却真实的一抹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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