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展堂额上的汗早已风干,被上位者威压碾过的惶恐,凝固在脸上。
他身后那群疲敝的散兵,亦如惊弓之鸟般,转身向城内望,那里还见那姑娘的身影,随着林展堂直挺挺跪伏在地,恭迎那打马而来的身影。
“回世子!是一位女子,”林展堂的声音干涩紧绷,“她刚才便……先行离开了。”
谢矜端坐马上,铠上披风在风中微微翻卷,衬得他面容愈发清冷如玉。
他尚未开口,身侧那身着银鳞软甲、生了一双潋滟桃花眼的少年郎已按捺不住好奇,清朗的嗓音划破沉寂:“哦?如此奇女子?姓甚名谁?快说来听听!”
林展堂喉结滚动,只觉得那少年看似明朗的目光也带着无形威压,他伏得更低
“禀世子,小的只知,她叫归宁姑娘。”
无名无姓。
谢矜不再多问,只轻轻一夹马腹,骏马便踏着沉稳的蹄声,率先穿过洞开的临州城门。
城门内外,早已被劫后余生的百姓挤满。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激动得涕泪横流的面孔,欢呼声浪几乎要掀翻城楼。
“谢世子来了,临州有救了!”的呼喊此起彼伏。大盛谁人不识景曜王世子谢矜?天潢贵胄,姿容绝世,十三岁便投身行伍,未及弱冠已立下赫赫战功,数次与西蛮交锋皆令其铩羽而归。
他便是临州城苦盼多时的救星,是定海神针。
然而,这份席卷全城的狂喜,却未能沾染城南陋巷深处那间不起眼客栈的斗室分毫。
陆莜宁指尖沾着特制的易容膏脂,正细细涂抹在瘫软在床榻的碧珠脸上。碧珠累得浑身骨头似散了架,包袱随意丢在脚边,任由自家小姐摆布,只余一双眼睛哀怨地眨着。
“小姐,刚解临州之困便要走?”碧珠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和不解
陆莜宁指尖微顿,随即又流畅地勾勒着碧珠的下颌轮廓,用膏药遮住她清秀面容
“舅舅心思极其缜密,临州出事,关西不见得不会派人,我的画像定然也送到周围将领,今日我城墙之上并未易容,需早些离开,今夜子时出发,你再歇息会”
说罢,她便转身开始收拾细软。
她所惧的,并非舅舅派来的追兵。而是那位只存在于传闻中的景曜王世子,竟奉旨驰援,亲临临州。
城府之深、心机之缜,绝非等闲。
今日城头之上,她胆大利用师父告诉她的,临州城墙抗火出此计,可临州城墙抗火的特性,乃是收录在前朝梁代一部孤本地理名志中的记载,十七年前,梁室倾颓,外戚盛氏自岭南起兵,改朝换代。
谢矜身为皇族贵胄,知晓此等前朝秘录不足为奇。但一个来历不明的民间女子,若也知晓此等秘辛……这其中的蹊跷,足以引起这位世子的探究与警惕。
大盛对前朝梁室十分警惕。
她筹谋已久进京计划,绝不能在此时,因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数而功亏一篑。
子时悄然降临。
喧嚣了一日的临州城终于沉入疲惫的酣眠,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
城头值守的士兵已换成了淮南王麾下赫赫有名的金羽卫,甲胄在月色下泛着冷硬的幽光。城外不远,一座灯火通明的主帅军帐如同蛰伏巨兽,帐内人影幢幢。
帐内烛火跳跃,映照着悬挂的舆图与几案上的沙盘。
军师张丞抚着花白的胡须,眉宇间凝着忧色:“世子,百里希虽勇猛莽撞,但其兄百里衡却狡诈多谋,用兵老辣,明日卷土重来,恐不易对付啊。”
他顿了顿,语带关切,“且王爷刚得沧州大捷,便马不停蹄遣世子驰援临州,将士们连日奔袭,已是人困马乏……”
“三皇叔用兵,向来如此,只争朝夕。”一旁歪在圈椅里的萧子谦,正是白日那桃花眼少年,他一手支着下巴,带着几分玩味的笑意看向主位
“世子殿下,明日对阵百里衡,心中可有成算?不过……我看您今日倒像是被别的事分了心神,竟对那位守城的‘归宁’姑娘起了兴致?”
几盏牛油灯烛火摇曳,在谢矜清绝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正用一方素绢,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中那柄寒光凛冽的长剑,剑身映着他幽深如寒潭的凤眸。
闻言,他动作未停,只淡淡吐出四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跳梁小丑,不足为惧。天色已深,军师请回帐歇息。”
张丞连忙躬身应喏:“是,世子也请早些安歇。”他退开两步,顺手一把拽起还想再调侃几句的萧子谦,不顾后者呲牙咧嘴的抗议,快步退出了大帐。
帐内重归寂静,唯余烛芯偶尔爆裂的轻响。谢矜放下拭剑的素绢,指尖在冰冷的剑脊上轻轻滑过,目光投向帐外深沉的夜色,若有所思。
“归宁……”他低低重复,眸底深处,似有寒星一闪而逝。
仅仅一墙之隔的临州城内,陆莜宁正携碧珠在荫蔽角落,仰望着眼前这堵在夜色中更显高耸狰狞、仿佛直插云霄的城墙。
碧珠苦着脸,几乎要哭出来:“小姐……这……这铜墙铁壁,还有金羽卫守着,咱们怎么出去啊?”
金羽卫,景曜王的百战精锐,大盛朝的不败之师,其守卫之森严,怕是一只飞鸟也难以悄无声息地掠过。
临州城墙构造特殊,但城中百姓的房舍却各有千秋。
陆莜宁伸出素白的手指,轻轻触碰着冰冷粗糙的墙砖,指尖传来厚重坚硬的质感。她眼神沉凝如水,飞速思索着。
她竭力摒去耳畔旁士兵巡逻的脚步声,带着肃杀之气的夜风悄无声息将她包围,碧珠缩在角落里,呼吸颤抖。
左右环顾帮忙望风。
城门在西,坚固耐火,若有火患,浓烟如何消散?
陆莜宁指尖颤抖,抬头望向深黑夜空,眸中多了几分鱼死网破的坚定。
若今夜找不出出城之法,来日便是案板鱼肉。
如果败在这里,被抓回关西,想到虫蚁满布的柴房,舅妈要生生逼嫁她的场面。
那她还不如一死了之。
所以破局之道在那里?天空依稀几颗星星闪亮。
星星?今日滔天浓烟是如何散尽的。
须臾间,一个念头如电光火石般划过脑海——对流!
浓烟散尽,最快莫过于东西对向的气流。西有城门,那城东……必有排烟之孔窍。
能排烟,自然也能成为她绝境中的生路
“走!”陆莜宁恍然大悟,当机立断,一把拉起惶恐不安的碧珠,沿着阴影覆盖的墙根,向城东方向疾行而去。
刚转过两条街巷,便见一队金羽卫士兵正手持浆糊与纸张,挨家挨户地在墙上张贴着什么。昏黄的灯笼光下。
陆莜宁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那刚贴上的画像—线条虽粗犷,但眉眼神韵,赫然是她白日守城时模样。
碧珠特地看的仔细一些,幸好写的是归宁,而非陆莜宁。
“呵,本姑娘当真是人见人爱了?”话虽如此,她心中却如明镜一般。
她即便已经易容,今夜也必须离开。
行至城东,此处的巡逻士兵果然稀少了许多,四周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断壁残垣的呜咽声。
她立刻趁着士兵交接失守时俯身,指尖在冰冷的城墙上快速而轻巧地叩击、摸索。
从底部向上,一寸寸仔细探查。
不,陆莜宁用力咬舌尖,强迫自己冷静,怎么会什么变化都没有。
碧珠虽然害怕,仍然三步做两步,在陆莜宁身边搭起草垛遮掩。
“小姐,你听…”碧珠颤抖着声线
守墙士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陆莜宁沉住气。
终于,在城墙中下部一处不起眼的位置,指节叩击传来的回响明显异于别处——更加空荡、轻飘。
“就是这里”陆莜宁眼中精光一闪,深吸一口气,丹田内力暗涌,悄无声息地灌注于双臂,随即手腕猛地一抖——
三声细微沉闷,又带着奇异穿透力的脆响,仿佛敲击在某种机括枢纽之上
紧接着,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响起,那看似浑然一体的厚重城墙,竟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幽深洞口。
“快”陆莜宁低喝,先将碧珠推入那漆黑的洞口。
身后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她甚至没有把握回头。
碧珠不敢迟疑,手忙脚乱地钻了过去,不料她人刚钻进洞里。
鞋角带起墙边破旧瓦片。
在黑暗中一阵簌簌脆响,尤为明显,陆莜宁闭上眼睛,心跳凝滞。
还未完全过去的碧珠,只能被迫蜷在洞里,同样面如死灰,死死咬住自己的唇,不敢发出分毫声音。
“什么声音!”
“去看看吧”另一个士兵更不耐烦“头儿说了,世子爷下了死命令,临州全城戒严,不能出差池”
脚步声越来越近,士兵手里火把投射出的昏黄灯光,甚至映在陆莜宁脚边。
五步,四步…… 停下了!
空气中寂静的只有夜风划过苍凉城池发出呜咽。
“估计是夜猫吧,临州这鸟不拉屎的地”
“可不是,现在谁想不开要出城,或者谁胆子大敢袭城?”
而后是官兵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碧珠如蒙大赦快速钻出洞口,陆莜宁太阳穴血液松懈,紧随其后。
然而,双脚刚在城外松软的泥土上站稳,映入眼帘的。
却是碧珠僵在原地、面无人色的惊恐模样。
她小小的身子筛糠般抖着,手指颤抖地指向陆莜宁身后,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在看清面前马匹,马鞍上映着的金羽军标识时。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陆莜宁的尾椎骨瞬间窜上头顶。
她甚至来不及回头,只觉风骤然迅疾,颈侧肌肤已敏锐地感知到一道锋锐无匹、足以斩断夜风的森然锐意。
刀锋,薄如蝉翼,寒似玄冰。
贴着她纤细脆弱的脖颈,稳稳地横亘在她雪白的颈间,激得她皮肤瞬间浮起一层细小的粟粒。
如镜刀身上,折射出一道幽寒的光弧。
映亮了持刀之人半张清绝而漠然的脸庞,挺拔的身影笼罩着她,玄色披风在夜风中微微拂动,带来一股混合着冷冽松香与淡淡血腥的气味。
陆莜宁在月色中,没有任何对死的恐惧,倔强抬起头同他对视,而那双幽深如古井寒潭的凤眸,亦然低垂着,毫无温度地审视着她。
“小…小姐……”碧珠喉咙里终于挤出破碎的气音,眼白一翻,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致命威胁生生吓晕了过去。
夜风似乎也在这一刻凝滞。
陆莜宁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人沉稳悠长的呼吸,以及那无声无息却重逾千钧的威压。
方才的惊骇如同退潮般迅速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冷静。
“好肃杀的剑风”她终于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在死寂的夜里清晰无比
“世子殿下深夜守在此处吹风,莫非就为了堵我一个钻狗洞的小女子?这份‘雅兴’,当真是令人……受宠若惊。
月光吝啬地洒下几缕,照亮了她易容后平凡无奇却异常镇定的侧脸,以及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清亮如寒星的眼眸。
那里面没有恐惧
谢矜持刀的手稳如磐石,刀锋依旧精准地停留在最致命的位置。
他沉默着,目光沉沉地落在陆莜宁的颈侧,那截雪白的肌肤在刀光映照下,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良久,一个低沉清冽、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如同冰珠坠地
“归宁姑娘,何故深夜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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