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直在下,想出去欣赏赵寒庆的杰作恐怕是不能。
并非是宋如常怕冷,实在是花的造物主多管闲事,担心他受冻。
“那我回你一份礼吧。”
外出不能的人靠在椅上,意犹未尽,手里盘挲着玉镯子,笑眯眯的:“本来想多夸几句聊表心意,可惜你不让我瞧,那我只能换个礼物了。”
“又不是为了让你回。”赵寒庆有几分羞意,闪避着他亮晶晶的眼神与笑容,道:”你高兴就行。”
“来而不往非礼也,不行不行。”
宋如常忽然坐的端正,一双手在书案上翻,皱眉道:
“我这里除了书就是书,你想看哪本随便拿去吧。”
“书?我看不懂,借我的那本……算了吧,不想看了。”
一听到看书,赵寒庆显然没有兴趣,张口便否决道。
讲一半吞一半的话肯定不算天籁,宋如常自然知道《笑林广记》的内容,哼一声不做深究,只改口问道:“或者,我给你写幅字吧?”
说罢,伸长脖子寻纸研墨,差使道:“拿我的笔来,还有红梅纸。正好把贺联一起写了。”
这个决议匆匆又不容否定,赵寒庆照令行事,心里也明白这位连路都走不了的「病人」肯定送不了自己什么未知的惊喜。
写幅字至少还能算是亲自准备的礼物,实乃不幸中的万幸。
“有什么喜欢的?”
座上的宋如常拿笔托腮,抬头询问道:“要不要写个你的名字?”
“嗯……三个字不是说法。就写……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哈哈,怎么有点儿像给胡蝶写的挽联了?”
他一面说着笑着,一面紧紧盯着上方的脸看,不错过一丝一毫的微妙变化。
赵寒庆强撑镇定,只搪塞道:“过……”
又是这句一天要提三次的废话,俗套的挡箭牌除了愿意听的人,还有谁会在乎。
“过年呢,别说这些。我知道我知道。”发问的人反而先封口,笑吟吟地嫌弃他的认真:“说着玩儿呢,你自己选吧,都听你的。”
心虚的人被他这样不咸不淡地轻轻一哄,也顾不上提心吊胆了,只觉得是自己小题大作,以小人之心度非君子之腹。答起话来急迫了不少,道:“那个春山什么的,记不清了,你写的春特别好看。”
这声夸赞半真不假,真的是眼前这位的确写得一手好字,假的是赵寒庆早不记得宋如常写的「春」有几横几竖了。
情况紧急,为了尽快扯开话题,赵寒庆搜肠刮肚,只想起一个自己最近一次看到的宋如常写过的字。
至于时间如何地点如何,环境如何心情如何,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当初无心于此,偶然一见的几个字亦是草草掠过,以至于现在提起的时,都不知道自己其实又把话题绕回了胡蝶身上。
“春山可望。是王维诗里的,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
宋如常说出正确答案,眼中深不可测的黑暗闪烁着神秘的光点,嘴上幽幽调侃道:“怎么了,你今天只会说好看了吗?提笔如何?落笔如何?笔锋又如何?只说好看也太敷衍了吧。”
“没读过什么书,笨嘴拙舌的。”
无知的赵寒庆说的坦然,挠挠头显出一些笨拙的憨态来。
“你什么时候见的。”
宋如常冷不丁问道。
“什么?”
误以为安全着陆的人顺嘴重复,一派茫然的神情。
“没有。”
无故发问的宋如常露出一个柔蜜的笑来,托腮的手臂衣袖滑落,淡青色的玉镯挂在手肘临近处,也就是书案的边缘,发出清脆的声响。
“难为你记得了。”
他的音色凉而柔,似一条冬眠苏醒的青蛇,蜿蜒盘旋在温暖的脖颈。
话虽这样说,但是宋如常提笔写好的却是要贴在门两边的对联和几个福字。
赵寒庆满心期待地在一边伺候笔墨,等候礼物。然后再看着书案上红纸黑字的一排排大失所望,不敢声张。
屁股底下坐了好几本厚书的宋如常看他有苦不敢言的囧样,忍不住在心中冷笑。
“我饿了,做点点心来。”
他停笔,眼睛一转就有了主意:“给你写的要等晚上,我自己一个人才能写。”
“好吧。”赵寒庆虽然不懂他又在发什么疯,但还是应承下来了,问道:“那你要休息吗?”
“我刚睡醒,不想睡。我到那儿坐着吧。”
宋如常指指轮椅:“我自己玩会儿,你去做点心,不让你进来就别进来。”
这个逐客令来的突然又奇妙,但是宋如常在赵寒庆眼里,一直都不算是个正常人,所以他莫名其妙地开口赶人,赵寒庆便也没头没脑地照做滚蛋了。
门合上,脚步声远离。宋如常屏气凝神,直到耳朵里再也听不见一丁点儿不利于他流泪的声音。
是的,泪水。欣喜的泪水,绝处求死的泪水。能够让他完美赴死的眼泪,是甜的。
如果陈肆没有说错……宋如常握拳,激动的抖落出几滴沾湿衣裳的水渍,血红的眼白透露出混浊的恨意。
“刘渠。”
他的嘴张张合合,不出一点声音,生怕一墙之隔的耳朵没有离去,毁灭他筹谋多日的打算。
无声的名字,暴露在「春山可望」的一撇一捺之中,却浑然不知。
小雪时的那幅字,卷了密信一起送去了武亲王府。只是跑腿的赵寒庆,又怎么可能有一睹风采的机会呢?
起兵的时间、地点、人手。泄密者的名字、面貌,跃然纸上。
宋如常伸出双手,将脸埋进黑暗,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笑声。
午睡醒来后收到的玉镯还挂在手肘,此刻竟只觉得寒凉刺骨。他并非完全信任一个从天而降的男人会对自己有多么的剖心挖肺。他算计别人,又有什么资格去责怪别人计算自己。
只是,只是这环刚到手的玉镯冷的也太快了。
就像冬日的焰火,灿烂的时刻,即是凋零的倒计时。
呆坐着,门外何时又响起了叩门声。宋如常不应,声音便急切催促起来。嘈嘈切切的,听得人心脏一起跟着错乱地砰砰跳。
“我累了。”
宋如常拔高声音,没有下一步动作。他知道,门外人比谁都懂的点到为止。
果然,叩门声紧随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没有任何多余的疑问与关切。就像早在敲门前就知道了门内的答案,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得到他的拒绝。
其实宋如常也不想这样,脾气古怪无常,讨人嫌弃不说,就连他自己也觉得无趣可笑。只是他忍不住了,装不了了,假笑或者是无事发生的轻松姿态。
他做不到,笑太累了,没有镜子他看不出自己是笑里藏刀还是皮笑肉不笑。他怕他的眼神太吓人,怕被人看出差错,前功尽弃。
所以他急需要像现在一样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安安静静地呆着,不需要做出任何表情维系表面的风平浪静。只是这样呆呆地坐着,去想他所有应该悲伤但是因为种种原因而无法悲伤的往事。
天一点一点的在无言的泪水中慢慢暗沉。屋子里的温度也在一点一点的冷掉。
点燃灯盏,投了贺联在火盆里继续发热取暖。宋如常撑在书案前,一言不发地凝视着火光摇曳的地面,直到冒着火焰的围墙拔地而起。
“日山口王……是给你的新封号吗?”
耳畔响起阔别已久的天真傻话。音色熟悉又陌生,远比自己在心中复述要生动活泼的多。
“说呀,你生辰想要什么礼物?”
风筝、灯笼。说哪个都好,为什么偏偏今年要挑剔起来,要什么破雪人!
“今天是小雪,怎么没下小雪呢?”
这样傻气的话,只有他才可以说得这样可爱讨喜。
“我不去,我给你做雪人。”
如果没有说出那句话就好了,还是要风筝或者灯笼,做起来快又麻利。这样就能跟着他一起去亲王府,这样就不会死。甚至,在他闭眼的时候,还能有一个真心爱护自己的人为他流泪。
他不想为别人哭,太累了太痛苦了。他不想在之后的日子里郁郁寡欢惴惴不安。
可是这一切就像是泼出去的水,不能收回,再无转圜的余地。除了在此时此刻追悔莫及以外,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去弥补心中的遗憾了。
他将二人相处的最后一篇戏码不知几次地在脑海中回忆重映,得到的,除了懊悔再没有别的办法情绪可以形容。哪怕他们临别前的那一次的相处轻松愉快,但是时至今日,这份能够让他提起笑容的欢乐中永远都会带着浓郁的悲怆忧伤。
那句「哭着笑才像」的傻话似乎很符合他之后每次想起这些旧事的丑态。
就像现在这样,泪水混着墨汁一起落下,晕染了打头的春字。
望不到的春,全被眼泪淹没了。
刻意回想起的亡魂虽然一样可怜,但是因为知道心存计较,认知到他的死亡其实并不困难。
只有这种时候,不存在危险与算计的环境中,仅仅因为一件小事而恍惚起来,似梦非醒时,空无一人的身侧,不痛不痒地提醒自己,讲那些顽皮话的人早就不在了。
窗外飘雪,隐约听到有谁的笑声,脚步踢踏,欢呼着,吵嚷着。
焰火升起,灿烂如百花盛放。盛放之后呢?死亡,化为灰烬的脏污。
宋如常偏头,泪眼朦胧中,树杈上的纱花在焰火的映照下,显出属于它的颜色。
“对不起。”
他的喉咙里囫囵藏了许多天的泪水,在这一刻,终于滚出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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