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过了多久和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沈昭是被一股劣质脂粉气呛醒的。
她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张冰凉的妆台上，鼻尖几乎要撞上镜面。镜里映出张陌生的脸：粗布灰褂，双丫髻歪歪扭扭，颧骨上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胭脂
活脱脱一个戏班小侍女的模样。
“小昭！作死呢？林姑娘的水袖还没浆好！”
门外传来婆子的怒骂，沈昭这才后知后觉地动弹。指尖触到台面上的水渍时，矿洞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林婉秩序纹碎裂的瞬间，怨魂手疯长的寒意，还有亦苏袖角一闪而过的金纹……原来她们真的被拖进了这百年怨气凝结的幻境。
她踉跄着起身，看见墙角竹筐里堆着半湿的戏服，水红色的绸缎上绣着并蒂莲，针脚歪歪扭扭，显然是主人心绪不宁时的手笔。正屋传来低低的啜泣，沈昭掀帘进去，撞见林婉正对着一面铜镜发呆，指腹反复摩挲着镜沿的刻痕——那是个“周”字，刻得又深又急，像用尽了全身力气。
“姑娘，该上妆了。”沈昭模仿着记忆里侍女的语气，声音还有些发紧。
林婉猛地抬头，眼眶红肿得像樱桃：“小昭，你说周郎他……他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沈昭喉头一哽。幻境之外，她们都以为周文彦是负心汉，是逼疯林婉的罪魁祸首。可此刻看着镜中少女破碎的眼神，她忽然觉得，那些被怨气扭曲的记忆，或许藏着没说出口的隐情。
她正想开口，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家丁的呵斥和器物碎裂的脆响。沈昭冲出去，看见几个穿青绸褂子的家丁正踹戏班的木门，为首的满脸横肉，手里甩着根马鞭，抽得门框“啪啪”作响。
“林婉在哪？我家小姐要见她！”
那身衣服是李尚书府的家丁。她刚想挡在门口，就见人群里挤出来个穿月白裙的少女，珠翠满头，眉眼间却带着股狠戾。
少女踩着碎步走到戏班院里，目光扫过晾在竹竿上的水红戏服，突然嗤笑一声：
“这就是那戏子的衣裳？缝得跟叫花子补丁似的，也配得上周郎？”
是李尚书之女，李明月。
林婉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手里紧紧攥着支磨秃的眉笔，指节泛白：“不知李小姐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贵干？”李明月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打量她，“自然是来告诉你，周郎下月初就要娶我了。这是他亲手写的退婚书，你自己瞧瞧。”
一张宣纸被扔在林婉脚边，墨迹淋漓，“周文彦”三个字刺得人眼疼。林婉捡起纸，指尖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眼泪砸在字上，晕开一小片墨渍。
“不……这不是真的……”她喃喃着，声音轻得像叹息。
沈昭心头火起，刚要说话，却见李明月身后的家丁突然矮了半截，像是被什么人按住了肩膀。她抬头望去，只见月洞门旁站着个穿宝蓝长衫的男子，身形挺拔，玄色腰带束着窄腰，袖口银线绣的云纹在日头下泛着冷光。
男子面容清俊，却带着股生人勿近的威严。他没看李明月，只垂眸扫过地上的退婚书，声音不高，却让喧闹的院子瞬间静了：
“李小姐，此举恐非大家闺秀所为。”
李明月愣了愣，随即脸上浮出些不自在：“亦先生？您怎么在这？”
亦先生。
沈昭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终于看清男子的脸眉眼深邃，鼻梁高挺，正是亦苏。只是此刻的他褪去了矿洞里的清冷，宝蓝长衫衬得他肤色愈白，站在一群家丁里，像株挺在污泥里的竹。
亦苏没接李明月的话，转而看向林婉，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退婚书上：“这字，是周公子亲手所书？”
林婉咬着唇点头，眼泪掉得更凶。
“我倒觉得不像。”亦苏蹲下身，指尖轻点纸页边缘，“周公子写‘文’字时，最后一笔总爱带个小勾，这里却写得笔直。再者，这墨是李府专用的徽墨，周公子平日恐怕用不起。”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清晰。沈昭这才注意到，退婚书上的“文”字果然少了个勾，墨色也比周郎平日送给林婉的诗笺深了些。
李明月的脸瞬间涨红：“亦先生什么意思？难道说我伪造退婚书？”
“不敢。”亦苏站起身，宝蓝长衫扫过地面的尘土，“只是提醒小姐，凡事留一线，免得日后难收场。”他说话时目光微抬，恰好与沈昭对上
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微光那是只有他们才懂的信号，示意彼此都带着记忆，都知道此行的目的。
李明月被噎得说不出话，狠狠瞪了林婉一眼，带着家丁悻悻离去。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林婉却再也撑不住，捂着脸蹲在地上哭出声。
沈昭想去扶，却被亦苏拉住。他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先让林婉发泄，然后转身走向月洞门，临走时留下句：“申时三刻，戏班后巷见。”
申时的日头斜斜挂在檐角，沈昭溜出戏班。后巷堆着半人高的柴火，燕望舒正蹲在那里给个乞丐包扎伤口，药箱敞开着，露出里面熟悉的银针。
“燕大哥。”沈昭低唤。
燕望舒抬头，眼中闪过释然：“你也在。亦先生刚来过，说你会来。”他指了指柴火堆后的阴影，“他在里面等你。”
阴影里，亦苏正靠在墙上，宝蓝长衫被风吹得直作响。见两人进来，他从袖中掏出张纸条，上面用炭笔写着几行字：
‘李尚书贪腐多年，府中藏有账册，记录着与藩王勾结的证据。
周文彦祖父曾是御史，因弹劾李尚书被冤杀
且林婉的怨气根源并非退婚，而是误以为周郎为权势背弃真心。’
“所以破局的关键，是让林婉知道真相，同时扳倒李尚书。”沈昭看着纸条，恍然大悟，“可账册藏在哪？我们怎么拿到？”
“李尚书的书房有个暗格，”亦苏道，“我昨日给李小姐授课时，瞥见他对着东墙第三块砖动过手脚。只是书房日夜有人看守，硬闯行不通。”
燕望舒在一旁补充：“我这几日在李府附近行医，听说后天是李尚书的生辰，要请戏班去府里唱堂会。”
沈昭眼睛一亮：“我们可以借着唱戏混进去！”
“林婉是主角，定会被安排在离书房最近的偏厅。”亦苏点头，“小昭你是她的侍女，能跟着进偏厅。我会设法引开守卫，你趁机潜入书房。”
“那账册拿到后交给谁？”沈昭问。
“城西有个姓王的御史，是周郎祖父的旧部。
为人清正廉洁。”亦苏道，“只要把账册交到他手上，李尚书必倒。”
三人正商议着，巷口突然传来脚步声。沈昭连忙把纸条塞进嘴里嚼碎，燕望舒则低头继续包扎伤口，仿佛只是寻常医患。
来人是戏班的打杂小厮，见了沈昭就喊：“小昭姐，班主让你赶紧回去，林姑娘又晕过去了！”
沈昭心头一紧，和亦苏、燕望舒交换个眼神，快步回了戏班。
林婉是哭晕的。沈昭回去时，她正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像纸。沈昭给她喂了些温水，她才缓缓睁开眼，抓住沈昭的手不放：“小昭，你说亦先生的话是真的吗？周郎他……他是不是有苦衷？”
沈昭看着她眼中的希望，不忍再让她承受失望，只能含糊道：“说不定是呢。等后天去李府唱堂会，咱们或许能见到周郎，当面问清楚。”
提到堂会，林婉的眼神暗了暗：“李小姐说，堂会那天要宣布她和周郎的婚期……”
“那就更该去了。”沈昭握紧她的手，“若是周郎真的负了你，咱们当面问个明白，若是有苦衷，咱们总得帮他一把吧。”
林婉沉默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枕头下的东西
沈昭瞥了眼，是块用红绸包着的桂花糕，看模样放了有些时日，却一直被小心珍藏着。
两日后，李府张灯结彩，红绸从大门一直缠到内院。沈昭跟着林婉进府时，被眼前的排场惊了下。
金砖铺地，玉盏盛酒，往来的都是穿绫罗绸缎的权贵，连家丁的腰牌都镶着金边。
“这李尚书倒是会享受。”沈昭低声对林婉道，目光却在人群里搜寻亦苏的身影。
林婉没接话，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正厅门口。那里站着个青布衫的书生，身形清瘦，正是周文彦。他手里端着酒盏，却一口没喝，眼神频频往偏厅这边瞟，像是在找什么人。
“周郎……”林婉的声音发颤，刚想上前，就被李明月拉住。
“林妹妹别急着见情郎啊，”李明月笑得得意，“等唱完好戏，我就让你们好好叙叙。”她说着拍了拍手，“来人，带林姑娘去偏厅准备。”
沈昭跟着林婉进了偏厅，发现这里果然离书房很近，中间只隔了道月亮门。她假装整理戏服，借着窗户的缝隙打量书房。
门口站着两个带刀侍卫，腰杆挺得笔直，显然是高手。
“怎么办？”沈昭低声问林婉，后者正对着镜子发呆，眼眶又红了。
“小昭，你看周郎的手。”林婉突然道。
沈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周文彦正举杯向李尚书敬酒，左手袖口滑了些，露出手腕上的淤青，像是被绳索勒过。
“他果然是被胁迫的！”沈昭心头一震。
就在这时，亦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几分醉意：“李大人，在下偶然得到一件稀世珍宝，不知是否合大人的心意，还请大人随我一起去看一番。”
李尚书素日最爱这些稀世珍宝，果然笑着起身：“哦？苏先生有此好物，倒是要瞧瞧。”
亦苏朝侍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跟上，然后在经过偏厅时，极快地对沈昭眨了眨眼。
时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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