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台墨已干，人却久未归。
林副将不住的朝着外头张望，脖子都举酸了，才听到都统脚步沉沉，踏着云水寺的晚钟而来。
林副将急忙迎上去，苦口婆心的劝：“我的都统大人，属下给你研墨，你还是写写吧，至少心里有个底。老侯爷素来严厉，眼睛里可揉不得沙子的，都统又何苦去触这个霉头呢？”
林副将是个头脑极其活络的人，在他看来，老侯爷虽然严厉，但并非无情之人。交不出答卷，那是态度问题。答得好与不好，那是能力问题，二者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所以，他极力劝说沈律，写几个字，哪怕敷衍一下也好，老侯爷也不至于暴怒。
聪明的人，是不会去挑战老侯爷的底线的。
谁知，沈律软硬不吃，只客叫人开饭。
他还让人把案上的砚台纸张撤了，朝林德笑道：“林副将莫慌，我有急智，明天定能过得此关。”
林副将望着他，目光里透着几分不相信。
都统大人说得太轻松了，轻松得让人怀疑他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
林副将有一种奇怪的想法：都统大人不会是想借此机会，让老侯爷罚出营去，然后去云州找江姓女医吧？
倘若真是这样，那都统大人的想法，真是太疯狂了。
翌日，老侯爷依惯例过来巡查军务。
一夜功夫，堆成小山的军务折子已被沈律用朱笔批阅完毕，漂亮的梅花小楷，独特的见解让一直紧绷着脸的老侯爷也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来。
最后便是那篇《西北钱粮改制之策》了。
案桌空空，过了半晌也未见林律呈上来，老侯爷威严的目光便落在了他的身上。
沈律神情自若：“父亲大人，儿子昨夜批阅军务至今晨天微明，实在太过于困乏，才思枯竭，穷尽其想也难成这策论，便去睡了。望父亲大人宽囿一二。”
林副将猛然回头，看向沈律，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去了。
据他所知，老侯爷的词典里，可没有“宽宥”二字。
老侯爷目光沉沉，渐渐汇聚成暴风雨来临的紧迫与压抑。
林副将看看毫不退让的都统，再看看极度忍耐就要爆发的老侯爷，两个都是剑拔驽张的样子，有点明白了。
都统大人是铁了心要奔着作死的路去了，因为他要去寻江女医。而老侯爷，为了维护军法的森严，定会对自己的亲生儿子痛下杀手。他可不能让这对父子在这里打起来。
林副官是何等聪慧之人，眉头一皱，一计上得心头来。
他豁出去了。
他上前一步：“老侯爷息怒。都统完不成策论，是另有原因的。只因前几日都统查阅账册，发现数目对不上。星夜追踪三日，落下咳疾，至今灶台上还烹煮着肉苁蓉武岩茶，这是太医院开的方子。”
“太医还说，都统去岁重伤，缠/绵病榻半年有余，又加了半年巩固保基，至今年才堪堪大好。上段时间又刚挨了罚，身体尚未好全，今又患上这咳疾，实在不能再受刑罚了。望老侯爷顾惜都统体弱，怜悯一二，这处罚，就免了吧。”
林副将果然是忠诚之士，为了救都统，什么瞎话都编得出来，而且还说得脸不红心不跳的，就连一旁站着的沈律都听出了神。
林副将暗暗踢了沈都统一脚。
沈都统马上反应过来，此情此景，都被架到火上烤了，不得不掩唇假咳几声。
看着台下二人一唱一和的，老侯爷都快被气笑了。
上次荒诞的军营闹鬼之事，只怕也是这二人联手搞出来的。
老侯爷目光深沉的掠过沈律。
这是他的亲生儿子，却跟他一点都不亲。
多年前，他征战四方，在一座城池前久攻不下，焦虑难耐。而恰在这时，他的妻子临盆，却是难产，八百里快马加鞭送信给他，催他回来。
他回不来，终于在苦战三天三夜后，拿下那座城池。而当他星夜兼程，跑死三匹快巴，连滚带爬扑到妻子面前时，妻子早已气绝身亡，只余下满地鲜血和嗷嗷待哺的小婴儿。
那一夜，他抱着娇儿，陪着死去的妻子陪了一整夜，铁骨铮铮的汉子第一次在人前哭得跟个孩子似的。天亮的时候，他记起了自己的将军使命，擦干眼泪，抱着娇儿入宫，交到了太后，也就是他亲姐姐的手里，再次返回边城。
八年过去，他平定四方，凯旋而归，入宫接回娇儿。娇儿却不肯认他，说他弃儿不养，大闹御花园，差点把整座御花园给毁了。他气极，一顿暴捶，娇儿这才挂着泪珠，委委屈屈地唤了声“爹爹”。
至此之后，父子之间的关系愈发微妙起来。沈律从来都是以“父亲大人”的尊称唤他，生分而疏离。唯有犯了错，家法上身，捱不住的时候，才会“爹爹，爹爹”的唤他以求得宽恕。
有太后这把最大的保护伞，他管教儿子根本插不上手。眼见亲生儿子快要混成混世魔王，他一狠心，把儿子送往战场。
不曾想，这一送，铸就了他此生最大的遗憾。
五年前，军报传来，说主帅生死未卜。一向镇定的老侯爷第一次感到惶恐不安。他率军在沈律落水处搜索了整整两个月，无果。三年后，再度传来沈律的消息，他星夜兼程，奔赴战场，在死人堆里，在夜枭的的啼叫声里，翻翻足足三天三夜，终于发现了昏迷不醒的沈律。
他抱起亲生儿子轻飘飘的身体，看着鲜血浸红了铠甲。铠甲是处处刀痕，他的亲生儿子身上却也是处处刀伤。那一刻，他心痛如刀绞。
他知道，当鞑鞑部压上第二波重甲时，是他英勇无畏的亲生儿子，以五千之师，抵御对方的五万重甲，以极小的代价催毁了敌方的主力，重创了对方的疯狂进攻。
也换取了无上的荣耀加身。
多年以后，当年这一幕在他脑海重现的时候，他不禁冷汗泠泠。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他宁可不要那些虚妄的东西，他只要他的妻子与儿子，一家人完完整整，过着亦或是和和气气，亦或是鸡飞狗跳的普通人的生活。
林副将偷瞄了一下老侯爷的神情，从他沉吟中，林副将看出来了，老侯爷心软了。
他暗暗吁出一口气来，这一关，总算过了。
就在这时，外头军士进来通报，说是皇上有旨，让老侯爷携子进宫。
这回老侯爷没忍住，哭笑不得地望着台下的二人：“你们还有后手啊？”
前有护主忠仆，后有太后这个巨大的保护伞，中间皇上还掺和进来。行了，管教儿子这个领域，他这个亲生父亲根本就插不进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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